孔门所讲的学问不是知识,再三强调学问是做人做事;文学、科学、哲学等才是知识。从孔子这里的话,也可证明我们这个观念是对的。
他告诉子贡说,你以为我的学问,是从多方面的学习而记闻来的吗(后世所谓博闻强记只是知识)?子贡说,对呀!我们认为你是这样来的,难道我们的观念错了?孔子则说,我的学问是得到一个东西,懂了以后,一通百通。孔子这个话是事实,这个东西,这个“一”是很难解释的,不容易讲出来的。过去我们已经讨论了很多,宋儒解释为静,要在静中养其端倪。所以后来打坐,儒家、道家、佛家都是这样,静坐中间慢慢涵养,而以明心见性为宗旨标的。什么是明心见性?像上午刚有人问起,什么是佛?我告诉他,佛只是一个代号,实际上就是人性的本源。儒家讲善与恶,是人性作用的两个现象。作用不是善就是恶,不是好的就是坏的。那个能使你善,能使你恶的,不属于善、恶范围中的东西,如果我们找到了,就是它,佛家叫做佛,道家叫做道,儒家叫做仁。用什么方法去找?儒、释、道三家都是从所谓打坐着手,在静中慢慢体认,回转来找自己本性的那个东西,就叫做“一”。老子也叫它做“一”。再讨论下去就很多了,就属于纯粹的哲学范围了。
这里孔子就说自己的学问不是靠知识来的,这是一个大问题。要研究什么是孔子的学问,这个地方就是中心了。我们讲来讲去,讲死了也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举一个例子来说,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什么是学?普通的知识,一天天累积起来,每天知识累积增加起来就是学。为道呢?是损,要丢掉,到最后连丢掉都要丢掉,到了空灵自在的境界。这还不够,连空灵自在都要丢掉。最后到了无,真正人性的本源就自然发现了。
孔子这里就是说,不要以为我的学问是“益”,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知识,而是找到了这个“一”,豁然贯通,什么都懂了。的的确确有“一”这么个东西。从我们的经验,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增加人生的经验,其实这还是不够的,必须加一句交万个友,还要交一万个朋友,各色人等都接触了,这样学问就差不多了。由学问中再超脱、升华,可以达到本源自性的地步了。
——《论语别裁》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这是千古以来一个大问题、一个大疑案。孔子说“一以贯之”以后,现在便有什么“一贯道”等附会的宗教团体出现,成了问题中的问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了。
曾是曾参。孔子对曾参说,为什么不对别人说?这就是人的问题了,怎么是人的问题?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讨厌,我们现在姑且把他剧本化来说。有一天孔子坐在教室里,曾参经过他的前面,于是孔子便叫住他:“参!”曾参听到老师叫,回过头来,于是孔子便告诉他说:“吾道一以贯之。”就是说,我传给你一个东西,一以贯之。这一以贯之的是什么呢?如果说是钱,把它贯串起来还可以,这“道”又不是钱,怎么一以贯之呢?但曾子听了这句话以后,打了个拱说:“是,我知道了。”孔子讲了这句话,自己又默然不语了。同学们奇怪了,等孔子一离开,就围着曾参,问他跟老师打什么哑谜呢?夫子又传了些什么道给曾参呢?曾子没有办法告诉这些程度不够的同学,只有对他们说,老师的道,只有忠恕而已矣。做人做事,尽心尽力,对人尽量宽恕、包容。就此便可以入道了。曾参讲的对不对呢?有问题!
那不叫“一以贯之”,该“二”以贯之了,因为一个忠,一个恕,岂不是二贯?明明孔子告诉他“一以贯之”,为什么他变出两个——忠恕来?这是一个大问题。……
孔子也和一指禅一样,他说的“一以贯之”这个“一”是什么东西?曾子听了,也等于迦叶的微笑一样,说:“是!我懂了。”曾参懂了以后,孔子出去,门人们围着曾子,问老师说了什么?可见孔子对曾参说这段话蛮不简单的,所以同学们才问他到底什么意思,曾子于是回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实际上,意思是说,你们不要问,你们的程度还没有到哩!
——《论语别裁》
聪明和智慧不同,很多学历很高学问很好的人,有聪明而没有智慧。智慧是生于空的,你要把世间的聪明、烦恼、妄想、杂念都丢完了,那个般若智慧才出得来。你有学问就有思想,有思想心中就有念头,当你还有这一念时,智慧就出不来。我们学佛人的行为,同这个智慧的道理是一样的。你能「舍诸所有」,把一切空完了,才能得大智慧。大智慧是一悟千悟,一通百通,不是有学问就能做得到的,学问只不过是累积来的。
——《维摩诘的花雨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