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纪念为我国佛教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生活禅”倡导人净慧长老,2013年9月12日,北京大学宗教学系、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研究中心联合主办了“净慧长老与生活禅”学术研讨会,海内外四十余位佛教学者齐聚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会议厅,研讨净慧长老的佛学思想以及当代佛教的新面貌。研讨会期间,陈兵发表了题为《永怀净慧法师》的论文,论文回顾了净慧长老的一生,及作者与净老的深厚法缘,说明了净老对禅宗的发展和当代佛教的振兴所做出的贡献,全文如下:
“人命无常”这句佛言的灵验,莫过于净慧法师的圆寂了。今年元月16日,参加中国佛协在成都金牛宾馆举行的“佛教生命观研讨会”,会上遇见了几年没见的净慧法师,他虽然比以前老了些,但身体尚好,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没有患病的样子,再活个一二十年,发挥余热,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晚饭后,我和卢浔居士去他房间,畅谈了两个多小时,我劝他多到北京去弘法,中国佛教现在特别需要他这样的老修行,他自谦地说:“老了,都八十岁了,没有什么用处了。”想不到三个月后,忽然传来了他圆寂的消息,令人不能不愕然、惨然、茫然!
友僧妙华法师说过:“你和净慧法师也很有缘啊!”的确如此。我和净慧法师的接触不算很多,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感情,但回想起来,我和他确实缘分非浅,这种缘分,应该是一种“法缘”而非“人缘”。法师曾给人说:他与我有些法缘。从传承来讲,他是虚云老和尚的入室弟子,而我的师父法海喇嘛,也曾得虚云老和尚印证透过三关,接了老和尚的法,有老和尚的一粒舍利子为证。从辈分说,我应该称净慧法师为师叔。
认识净慧法师,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学习时。当时佛教刚刚开始恢复,我经常去广济寺拜访从秦城监狱里放出来不久的巨赞法师,向他请教佛学问题。1981年,《法音》杂志问世,巨赞法师任主编,我每次拜访都见他在审稿,一次,进来一便装的中年人,拿着一大迭稿子请他审理,后来知道这位中年人便是净慧法师,俗姓黄,我看见他住在《法音》编辑部附近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因友人倪维泉居士之托,我曾请问过他关于某稿件的事。
使我得以与净慧法师结缘的桥梁,是《法音》杂志。巨赞法师圆寂后,净慧法师继任《法音》主编,这时我也开始在这份刊物投稿。从1989年起,约十多年间,我的稿子经常在《法音论坛》栏发表,多数都放在第一篇。这说明主编对我的器重,作为出家法师,能把一位在家居士的文章放在中国佛协会刊的首篇发表,表现出一种正法中心、僧俗平等的胸怀,应该说是一种修行境界的表现。1998年,我曾应邀在柏林寺讲《重读释迦牟尼》,净慧法师每次都到场听讲。前几年,看到他率弟子赴太湖大讲堂拜访南怀瑾先生的消息,显示了一位出家老善财的榜样,在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出家人拜访在家居士及向在家人学习佛法,在僧界一般认为有失僧格,会受到非议,净慧长老能如此敬重在家居士,自非寻常境界。他能写文章而且水平颇高,写诗更是信手拈来,但却很少在自己主编的刊物《法音》上发表,就连我也很长时间不知道他善能诗文。说明他没有自我表现欲,这绝非修行浅薄者所能到达的境地。
自1987年调到川大后,我每到北京,都去广济寺拜访净慧法师,多次蒙他热情接待,共进素餐。我曾到他正在复兴的柏林禅寺小住,他向弟子介绍我说:“他不但是位佛教学者,而且是位禅者,你们看他像达摩祖师。”又赞叹说:“他就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能感到他这话并非溢美之词,而出自肺腑。我每到一处,凡见到净慧法师的弟子,都特别敬重我,常受到热情招待。我编的《新编佛教辞典》和《佛教格言》,都是他改的书名,改得很是恰当。
我曾见净慧法师接待海外法师,态度不卑不亢,谈吐大方自然,佛教知识非常丰富,对禅宗典故、名山祖庭尤其熟悉,说起来如数家珍,令来客不能不佩服,确是中国佛教界难得的人才。
净慧法师不但是位学问僧、诗僧,而且是位出色的管理者,事事以身作则。我在广济寺《法音》编辑部院里小住时,每天早晨,都见他第一个上班,独自打扫办公室内外。在柏林寺,他每天与僧众过堂用餐,即便我去讲学,他也不陪我吃客饭,只派知客师父作陪。听说教界同参对净慧法师门下有许多出色的弟子,颇为羡慕,这恐怕不仅是一种夙缘,而是其德其才,足以摄服许多优秀的佛教青年。
净慧法师更是位禅僧,作为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的得意门生,弘扬传承禅宗,是他的家业。二十多年来,他在柏林禅寺举办“生活禅夏令营”,影响巨大,是当代中国佛教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对于净慧法师倡导的“生活禅”,也不无非议者,最近某佛刊上就有一篇《生活禅非禅》的文字,指责生活禅够不上正宗的禅宗。正宗的禅宗,号称“教外别传”,以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为特质,以顿悟顿证涅槃妙心为宗旨,以“随方解缚”的特殊教学法接引学人为方便,以所证悟的涅槃妙心之“心传”为传承方式。如果从这个定义看,正宗的禅宗,可以说自明清以来便失传了。正宗的禅宗,如惠能祖师所言,只能接引上根利器,很难普摄群机而令所有入门者皆得开悟。宋元以降,人根渐劣,参禅人能真实开悟者越来越少,禅宗也渐失活泼宗风,越来越死板化,形成文字禅及程式化的丛林禅、远离社会生活的山林禅,渐趋衰微。1981年春,我曾在民国时期禅和子最多的普陀山作过调查,据老和尚讲,解放前全山住僧多达三千,其中几十年不倒单、刻苦修行者,有三百多人,多数参禅。问开悟者有多少,答言:此事从来没有听说过。至于其社会教化效果,更不用多言。杨仁山居士将中国佛教的衰落归罪于宋元以来的禅宗末流使教理疏寙,是不无理由的。如此宗门,是非改革不可了。否则,将如南怀瑾先生所言:若只弘扬禅宗,结果会“门前草深三丈”。
禅宗以最简捷的方式浓缩了佛法的精髓,适应了中土文化,长期以来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和代表,是不可不振兴的。太虚大师说,中国佛学的特质在禅,顿悟禅为中国佛学之骨髓,又为佛学之核心,中国佛教若能复兴,仍在乎禅,并提出在教、戒基础上稳建禅宗的复兴方案。在汉传诸宗中,禅宗最具灵活机动、应时变革的传统,近现代立志振兴佛教者,多从因应时机变革禅法以振兴禅宗着手,如台湾圣严法师的生活禅、李元松居士的现代禅、耕云居士的安祥禅及萧平实居士从无相念佛入手的禅等,成为现代中国佛教的一股新潮,净慧法师倡导的生活禅,是这新潮在中国大陆的流动。即高扬人间佛教旗帜、影响遍五大洲的佛光山,其骨子里是将中国禅宗的精神和智慧运用于世俗生活的发达和提升,可以说是对禅宗的一种复兴改革,星云大师近年来强调他属临济宗,即是此意,他的智慧,看得出是从生活中磨练出来,源于禅悟。净慧法师曾给我说:接通佛法与现代社会的桥梁,只有禅,他因此以振兴禅宗、革新禅法为使命。
净慧法师倡导生活禅,出于他对佛教现状、传统禅宗的冷静省察,他既看到禅宗的可贵,也从多年宗教生活中体会到禅法改革的必要性。他不是不懂传统禅法,他曾在丛林禅堂里受过锤炼,对宗门的用功方法很是熟悉,且深加赞叹。但他几乎不用宗门参话头等方法接引人,我对此事当初也有些纳闷:法师是否有禅?后来与他谈论,才知道他不用传统禅法,乃出于多年接引人、多次举办禅七的经验,是不得已的应机施设。他说:用参看话头的方法,没有几个人能修进去,若多年参修不能开悟,不得受用,则会退悔。即便用观心的方法,也多效果不佳,无奈,只好顺应人根,创设可以迅速得到效应、不会出问题的方便法门。他教人打坐的入手方法,是先想象蓝天白云,云中出现佛像,这种悦意景物的想象,使人容易获得愉悦感,比较容易静下心来。对此,我也有同感:我曾教一位学佛的大学老师观心,几个月后,他来信说观得心里很难受,观不下去,只好改作念佛了。
关于生活禅,我曾应邀写过一篇《生活禅浅识》的文章,发表于《法音》,这篇文章一直被柏林禅寺作为生活禅夏令营的必读文件。我对生活禅是肯定的,认为它是祖师禅在现代社会的流变,是实践人间佛教精神的一种具体法门。尽管它未必能像唐代禅宗那样使多少人顿悟见性,但契合现代人的修持条件和根性,以“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为本,教人“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可以禅的智慧点化生活,使人有个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本,从完善人的生活逐渐趋向佛道,完全符合大乘菩萨道及六祖禅“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精神,契理契机,切实可行,其方向是正确的。当然,这一法门需要在多人的实践中不断趋向圆满。二十多年来,净慧法师的智慧增长很快,他的开示一年比一年讲得切实、有深度,其诗作也随之不断圆熟,可见他在大众的实践中在不断总结经验,在度化了许多人的同时,也不断提升自己。他为我们,特别是为当代的出家僧尼提供了一个现代菩萨僧的榜样。
净慧长老前半生受尽磨难,淬砺出一颗禅心;后三十多年欣逢佛教重光的盛世,为佛教和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其功业,大概可以“继承传统、应时革新”八个字概括之。他不仅复兴了柏林寺、四祖寺、当阳玉泉寺等近十处祖庭古刹,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僧俗人才,而且创设出生活禅这一法门,无愧于虚云老和尚的入室弟子。20世纪佛教复兴中新老两派代表人物——虚云和太虚,这两位大师的精神、法统,在他身上统一为一体,这大概也代表了中国佛教发展的方向。愿其法脉绵永,法流不竭,住持中国佛教之正脉。
净慧长老走了,佛教失去一位法将,我失去一位方外知己。失落之余,思惟他的功业,回忆与他的每一次交谈,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的精神志业,将永远活在一代代佛子心中,活在生活禅中,活在禅人们禅化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