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
“全”字的意思是做事、交朋友要能全始全终,这很难。要一辈都是朋友很难,很难!有好的结果,不如有好的开始,也就是说,慎终不如慎始。好的结果是一开始就要注意的,是由慎始来的,这是交友之道,也是处世之道。
如何全始全终?那是十分的难。人的一生,不管你当皇帝也好,做宰相也好,或者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百姓也好,都很难做到全始全终。大家看历史或现实社会,有几个人能全始全终的?所以“全始全终”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之难。要有好的全,先要有好的始,之后才能谈全终。从理论上讲,与其求结果好,还不如求开始好更好。所以佛家有“菩萨畏因,凡夫畏果”的名言。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是从梵文翻译过来的名称。正确的翻译,菩提就是“觉者”、“觉悟”;萨埵就是“有情”,有情也可以翻译为入世。所以菩萨是大乘道,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就等于中国的圣人,得道者,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注意到“因”,也就是开始就是好的因,好的结果自然就在好的开始里了。所以说“菩萨畏因”,也就是说动机是起心动念之因。“因”一种下去就可怕啦!凡夫是普通人,为什么说“凡夫畏果”?因为凡夫“不威不惩”,犯了法不到枪毙、不到临死不会反悔,这就是果来了才害怕。所以与其等到果报来了才后悔,何不于种因的时候加以检查呢?智者畏因,一开始就怕,就重视、注意,后果就不会有问题了。一般人是到了结果时才怕,所以说全始全终是非常困难的。
孔子引用益卦上九爻的爻辞,提出他的意见。益就是利益,现在人做生意要讲利益,交朋友也要讲利益,做民意代表更是为了利益。真正的利益是什么?没有利益可言的才是真利益。依孔子的道理,真正的利益只有在自己,没有办法去求人。所以他说明人生之道是:“君子安其身而后动”。要做一番事业,做一件事情,要有一个行动,必须先求身安,身安而后动,换句话说,就是人要有所立。
今天有位老朋友回国外去,向我辞行,很想跟我谈些什么。我告诉他,我从十二岁看他到现在,我对他的看法是“无所立”,没有站起来。人的一生要有所立,自己能站得起来,这个很难。我说你也在做生意,也在做学问,什么都会,表面上看来是多才多艺,可是你的人生无所立。他听了也非常感慨。人只要“安其身”而后“始有所立”。我们大家仔细研究研究看,一个人如何才能“安其身”?像做生意或做一个公务员,一个月拿三四万元或十来万的待遇,当然首先要有你的本事。但是你空有本事、学历,如果没有老板雇用你、信任你,也是很难。
前几天,一个老朋友说他要提前退休,大家劝他不要退。他问为什么?我说你是做官的,从大学毕业,做了一辈子公务员,可以说除了做官以外,社会上的事样样不懂,退休以后你会感到很无聊,无所凭依的。后来他来看我说:你对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们现在人退休以后,如果没有哲学修养,没有宗教修养,退休后一两年就死掉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心里头没有安顿。古人不同,古人退下来,就算他不搞哲学,不搞宗教,也有他忙不完的事,像读书、写字、著作等等,忙不完的。现在人无所安身的道理,是心无所安,也就是无所立。所以一退休,放下了工作,便无所事事,苦就苦在这里。
其次是如果已经退了下来,无论做什么,棺材本要留着,也就是退休金绝不能动。一位朋友退休,我就劝他出家,他很高兴。他有几十万退休金,我劝他留着不要动,这样等你去世后,还有不相干的表兄表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给你办丧事。不然就没人管啦!这也就是“安其身”的道理。
人生要能做到“安其身”才是根本,但这还不算安其心,安其心就更难了,此心永远不能安!所以一个人要做事业,要有所作为,先要自己“安其身”,要“安其身而后动”,不能打烂仗,不能乱来。
交朋友之道,要“易其心而后语”,要彼此知心。但是知心很难,《昔时贤文》说:“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所以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我们也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有一个知己的,尽管我们都有家人、父子。但夫妇为夫妇,不一定是知己;兄弟是兄弟,父母是父母,也不一定是知己。所以知己只有友道,友道就是社会之道,有人把五伦之外加一伦,那是不通的。朋友一伦就是社会,过去家庭一伦也是社会。我们中国文化标榜的知心朋友,从古到今只有一对,就是管仲与鲍叔牙两个人。以后的历史虽不敢说没有,但的确很少。如果大家懂得他们两人全始全终的历史,就可以知道知心不容易了。所以孔子在这里提到“易其心而后语”,这个“易”就是交易的易,不是容易的易。“易其心”是彼此换了心,就像古人一首非常有感情的词:“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们为什么讲到这里?就是拿这首词来说明什么叫做“易其心”,也就是朋友与朋友之间要能交心,才算知心。大家可以想一想,人与人之间可以谈知心话的多难找!孔子的看法,要能“易其心”,才能讲朋友之道。
“定其交而后求”,我们在社会上交朋友,人与人之间要“定其交”,要有交情。记得我们年轻时把朋友分类,一种是一般的朋友,见面之交的都是朋友;一种是政治上的朋友,就是有利害关系的朋友,除了利害关系,政治上没有朋友;另有一种是经济上的朋友,所谓通财之谊,能做到通财之谊就很难了;最难得的是道义之交,那是更难了。我们一生能不能交到一个没有一点利害关系的朋友,都是大问题,包括了政治、经济、普通等等一切的朋友在内,能够全始全终的有几个?如果有,这个就是可以相交的朋友。朋友的交情能够“定其交”,才可对他有所要求。
譬如我们前面讲过的管鲍之交,管子开始跟鲍叔牙做生意,结帐的时候,鲍叔牙也不问赚了多少,管仲就自己装了起来。人家告诉鲍叔牙,管仲太不够意思,两个人做生意赚了一千万,才给你鲍叔牙一百万!鲍叔牙不但不以为意,还说:“他因为穷!他需要钱,我不需要。”这多么难?管仲那个做法是乱来的,拿了就拿了,用了就用了,管仲的心情鲍叔牙了解。最后管仲要死的时候,齐桓公对他说:你死了以后,我想把这个宰相交给鲍叔牙来做如何?管仲说:千万不可交给鲍叔牙,他绝不能当宰相。他就这么爱护鲍叔牙,也只有鲍叔牙懂得,管仲不要他接位,是为了顾全齐桓公,也为了顾全鲍叔牙。这种胸怀多好,多高超,也只有知己才懂。如果像现在的人,你不做国防部长,应该交给我,却交给别人,那还够朋友吗!当年你当部长还是我建议的,要我当部长你却还要反对!不骂你祖宗八代才怪!所以只有知己才能爱人以德。过去我们念到“定其交而后求”,很滑头地加了一个小批说;“有酒有肉皆朋友,患难何曾见一人!”真有患难的时候,何曾有一人来帮助你啊!
“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这就是修道,修正人生的行为,人生的大道,能够修正这三个要点,自己才能够“全”。全字的道理,就是孟子“君子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的“全”。人生境界常有求全之毁,谁也不是一个完人,每一个人都有缺点被人家挑剔。攻击人批评人的文章,都是求全之毁。诽谤人家容易,要求人家都是圣人,自己却是混蛋。写文章的人当然绝不是圣人,可是他要求人家都是圣人。所以我们人随时都有求全之毁。不虞之誉呢?有时候人家恭维我们,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有这个长处,甚至被人过度地恭维了,会使自己得意忘形。恭维来了,就是不虞之誉。所以我说孟子到底还是圣人。
懂得了求全之毁,人生才能求全,人生才可能全始全终。
——《易经系传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