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年二十有五,闻李元冲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有志,以为圣人必有做处,未知其方。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入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与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
及放下,又散漫如故,无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邪?觅注释不得。忽在《小学》中见其解,腔子尤言身子耳。大喜,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
心也,顿自轻松快活。是时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动无谬。乙丑第后,益觉此意津津。癸巳,以言事谪官,颇不为念。归尝世态,便多动心。甲午秋,赴揭阳,自省胸中理欲交战,殊不宁帖。
在武林,与陆古樵、吴子往谈论数日,古樵忽问:“本体何如?”余言下茫然,虽答曰“无声无臭”,实出口耳,非由真见。将过江头,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劝酬,然余忽忽
不乐,如有所束。勉自鼓兴,而神不偕来。夜阑别去,登舟猛省曰:“今日风景如彼,而余情景如此,何也?”穷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遂大发愤,曰:“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
负此心矣。”明日,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中不帖处,只将程朱所示法门参求。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
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互。心气澄清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
碧涧。时坐盘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着景。过汀江,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之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
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通体透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
区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平日深鄙学者张皇说悟,此时只看作平常,自知从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阳归,取释、老二家参之。观二氏而益知圣道之高。若无圣人之道,
便五生民之类,即二氏亦饮食衣被其中而不觉也。甲辰,顾泾阳先生始作东林精舍,大得朋友讲习之功。徐而验之,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
中,学者神短气浮,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自幼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
余以最劣之质,即有豁然之见,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济焉?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
。程子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为尽。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当。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天地圣人,不能究竟
,况于吾人,毙而后已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