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有些嘈杂。荣明不喜欢坐飞机,很多风水师其实都不喜欢坐飞机,离开大地会让风水师感到不安。荣明特意选了一趟慢车,他喜欢坐慢车,因为慢车停靠的地方多。他坐在四个座位中靠窗户的一个,另外三个位置上,有两个女孩坐在一排,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荣明身旁。上了火车,荣明便靠在椅子上,眯着眼休息。
两个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一看就是南方人,长得非常清秀。中年男子留着小辫子,戴着一枚玉扳指儿,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他穿着一身中山装,因为头发有些花白,所以显得很有一种古风感。可能是画国画的吧,荣明心想。风水师毕竟算是走江湖的人,走江湖的人对人的把握是很重要的,只和这个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荣明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善类,因为这个男子的眼睛中散发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气。
车开动了,两个年轻女孩似乎对穿着另类的中年男子有些好奇,这是小女孩特有的天性。其中一个问:大叔,您是做什么的啊?中年男子故作神秘地笑笑,说我是研究易学的。这让荣明来了兴趣,他心想在火车上竟然遇到同行了。中年男子跟两个女孩聊了许多易学的常识,两个女孩觉得非常精妙,其中一个问这个男子:会不会算八字,自己很想算算八字。中年男子笑了一下,拿出纸笔,让女孩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时写上。他推算了十几分钟,在纸上写出了这个女孩的四柱神煞和一些情况。
“姑娘,你是好命格,有三个天乙贵人,说明人生总会遇到贵人。”男子说。“真的嘛?我也觉得自己总能遇到贵人,大叔您也是我的贵人。”荣明心里冷笑了一下,心想这男子命理学的功底有点太水了。三个天乙贵人怎么就意味着总会遇到贵人呢?俗话说的好“三个天乙交际花”女孩子的天乙贵人可不是越多越好,如果数量超过三个或者更多,有可能会烂桃花,甚至可能导致这个女孩长大后情感方面比较复杂。
不过荣明只是眯着眼睛听着,如果是之前的他,一定会当场指出这个男子的错误,不过经历了墓地那个事情后,荣明想了很多,他的心其实已经死了。“命带魁罡,说明你以后可能会在单位里成为管理者,有比较强的领袖力。”男子说。女孩非常满意,似乎这些话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命带魁罡确实利于事业上的领袖力,但命带魁罡无论男女,性格往往刚直,对女孩而言,在感情问题上容易强势,荣明想,如果是自己,会怎么跟这个女孩讲呢?或许自己会劝她温和待人吧。
男子继续分析着,他并不是每一处说的都不对,而是在一些命理学的问题上,似乎并没有领会真正的含义,以及这个男子显然把八字命理学当成了一种静态的学问,实际上八字之学是一种动态学问,根据时间、亲属、地点等等变量,可以分析出动态的结果。荣明想到自己,自己一个职业看风水,就别在命理学上班门弄斧了,毕竟自己也不是职业命理师,玄学五脉,术业专攻,每一门学问其实都博大精深。
“对了大叔,您懂风水么?我一直觉得我家的房子有些问题。”男子给这个女孩看完八字后没一会,另一个女孩问。荣明来了兴趣,他很好奇这个女孩所谓的家里房子有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给您画一下。”说着这个女孩拿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平面图。荣明瞄了一眼她画的图,心里明白了一些:这个女孩画的图特别像一辆手推车,两侧的厢房很长,看她标的方向,她家南侧是没有房子的,进了小院子,便可以看到北方,而东西两侧的房子长度很长。男子看了看,跟这个女孩说,自己对风水有一些研究,这个房子格局很好,坐北朝南,青龙白虎齐全,北高南低非常符合风水的规矩。荣明笑了,他笑出声了。男人愣了一下,冷冷地斜了荣明一眼。“怎么?我说的不对么?”男人问。荣明刚想说一下自己的看法,但他忽然觉得没必要多管闲事,便冲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想着别的事情所以笑了,跟你们聊天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荣明客气地说。
男人勉强接受了这个借口,他继续给那姑娘讲道:“你们家,最好在南侧开一口池塘,这样可以有水,风水风水,家里有水便会平安。”女孩挺高兴地笑笑。荣明心里已经有些生气了,风水大忌便是建好房子后,再挖门前池塘,这可能会让这个家庭出人命,不过自己到底该不该管这闲事呢?这男的也就是跟这姑娘说说,这姑娘听完其实回去也不一定就会挖池塘。荣明觉得自己能乏力的,他一直被其性格的弱点所牵累,一方面荣明是非常渴望被人认可的人,他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而另一方面他又有一些自视甚高,他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性格,比如此时此刻,自己到底该不该指出这个男子所说的错误呢?说了吧,这两个姑娘不一定会信自己,而自己又不想和这个男子辩论什么。哎……荣明心中叹了口气。
他想到那个墓地的事情,当时自己的心态已经失衡了,自己迫切希望通过这个墓地的项目得到天下闻名的美誉,其实与钱无关,在这个墓地项目之前,自己赚的钱已经足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但自己却一直渴望能有更大的名气……为虚名所累……荣明觉得自己真的不如师父洒脱,师父有着精妙的风水之术,却心甘情愿过着宁静的教书生活,自己在修心的问题上到底是比不了师父的。为什么,自己这么在意虚名呢?荣明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自己的学生时期,自己初到北京的闯荡,自己的老母老父,以及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爱情……风水师,该有爱情么?问100个风水师,会有100个不同的回答。
那个刚才跟男人咨询八字的女孩说自己饿了,问男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饭,男子愉快地同意了,她又问自己的伙伴,另一个女孩说自己还不饿,于是那个女孩和那个男子走向餐车车厢。只剩下了荣明和那个女孩。
荣明觉得,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自己沉默不语,会有巨大的亏欠之感,他长舒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图,跟女孩说:“这是散财亡人向,也被称为推车屋,形状如同手推车,从住进去算起,财运便会渐渐衰败,而且人丁会开始稀薄,得病的得病,过世的过世。”荣明的语气很轻,声音很缓。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说的挺准,真的是这样,我们搬进去第一年爸爸的小厂子就开始亏钱,然后奶奶和一些长辈相继过世。”“不要挖池塘,而是把两个厢房的长度变短一些,然后在南侧修南房,让整个院子像北方的四合院的感觉一样,这样会有40年上下的不错的光景。”“那40年之后呢?”女孩问。“那么久远的事情,又有谁能知道呢?天道深远。”荣明说。女孩点了点头。
“好像跟刚才的大叔说的不太一样呢?”女孩问。“看法不同吧,说出来也是供你参考。”荣明说罢,又眯上眼睛休息起来。女孩拿出一瓶饮料,递给荣明。荣明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递过来的饮料。他笑了一下,接过来,喝了。这算不算用风水术换了吃喝呢?荣明胡思乱想着。之后整个旅途非常平静,吃饭回来的男人继续跟两个小姑娘胡吹乱侃着,荣明就当听相声一样听着他“精彩”的玄学课。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站,荣明拿着行李走下了火车。相比于北京的车站,这里确实是个小站,但让荣明非常亲切,他有多久没回来了?十年?二十年?火车站外,有一些等着接站的人。在人群中,荣明一眼就看到了她,有多久没见了?十年?二十年?
田淳就站在那里,站在一辆小车的外面,她穿着一件非常奢华的衣服,烫着一个比较时髦的发型。她老了许多,或者说,已经不太像荣明记忆中的能田淳了。看到荣明走过来,田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直到走过来的荣明跟她打了个招呼。“淳儿。”“啊,明子啊,老没见啊。”田淳冲荣明热情地笑着。
这不是那个曾经跳芭蕾、弹钢琴一心成为知名演员的田淳了,她有着一股荣明说不清的陌生感,仿佛这个人只是披着田淳外表、叫着田淳名字的另一个人。岁月,无情地将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又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磨一番,将她原本柔软的少女心磨成粉碎,并重塑为一颗散发着土腥味的名为“成人之心”的东西。
田淳拿出一包烟,递给荣明。“明子,这趟辛苦了,抽着,上车吧。”那是一包中华,荣明接过烟的时候,心里五味陈杂,他已经多久没抽过烟了?十年?二十年?自从和田淳分手后,自己就把烟戒掉了,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田淳说的分手原因中,有一条便是每天都能从荣明身上闻到巨大的烟味。
荣明接过烟,放入兜中,他坐进车,这是一辆奥迪A8,在这个小县城,这样的车其实不多。车上有一个30岁上下的小伙,是司机,田淳和荣明坐在后排。“点上啊。”田淳看荣明并没抽,于是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包已经打开的中华,拿出两根,她把两根同时放入自己嘴中,同时点上,将其中一根递给荣明。荣明接过烟,吸了一口,一阵咳嗽。“抽不惯?”田淳问。“戒了挺久了。”荣明说。田淳抽了口烟,笑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个烟鬼还真能戒烟。”那一笑的样子,让荣明觉得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田淳,只是此时的田淳穿着名贵的衣服、抽着烟,如同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一般。
荣明美好的回忆正被一点点地撕碎,那个榕树下穿着一身雪白舞裙,满脸通红轻声细语的田淳不见了;那个吃包子都会一口口抿着吃的田淳不见了;那个见到男孩裸露上身都会生气地说“耍流氓”的田淳不见了……“这次,真谢谢你来帮我,明子,钱不是问题,帮我们选个好地方,规划规划,这一趟肯定不亏了你。”田淳说。荣明尴尬地笑笑。
他默默拿出那张地图,递给田淳。“需要去这个地方看看。”“哦,这里啊,好像是张家有个厂子在这儿,没事问题不大,大不了盘下来就行,一点小钱而已,咱先去给你接风,你也好久没回来了吧?”田淳问。“嗯,很久了。”荣明说。“那你孩子多大了?”田淳问。“未婚,无子。”田淳愣了一下。
“哈哈哈哈,你不会还惦记我呢吧?”田淳问。荣明茫然地看了眼田淳,沉默了许久,笑了一下。“怎么会。”荣明轻声地说。田淳似乎也感觉到有些尴尬,她也沉默了下来。车缓缓地开着,奔向田淳指定好的饭店,县城里最好的饭店,也是田淳自家的饭店。车停了,荣明看了一眼饭店的名字:九把火。他看了一眼饭店的位置,粗看饭店处于整个街道的南部正中,坐离向坎,对面的是一家KTV,叫“金宝”,可能这家为了风水考虑,在东北方引出了一条人造河。他笑着摇了摇头。
“咋了,这风水有问题?”田淳问。“你这饭店开了多久?”“三五年有了,怎么?”“这店里,估计死过小伙子吧?”荣明问。田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真神了!”田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