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净土苑当农民原创 文/思源 江西庐山东林寺
在净土苑闭关结束，还有一天假期，我来到贤护堂报名做义工。师兄问，想去哪个部门？我爽快地回答，大殿、寮房、关房都行，服从分配。对方思忖了一下，那你出坡吧，去菜园子！啥？种地？这也太意外了！
绿皮车上的田园梦
虽在职场多年，我也接触农业，但从未亲近过土地。还记得儿时，乘绿皮火车一定要靠窗坐，车子开动，我贪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那绿油油的青苗、金色的麦浪、齐整的田陇、素朴的农舍……往往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父母发现风太大，才极不情愿地放下车窗。
这么多年，我早已淡忘了这个平凡不起眼的农耕梦想。没承想，现在竟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唤起了年少的憧憬。
寺院开了岗位派遣单，第二天去菜园找师父，一遍遍看着字条上的“菜园”二字，笑得甜到了心里。我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开心！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啥都不懂的农业文盲。比如，如何区分芹菜和杂草呢？我的方法是上网查百度。这就是我的农业水平，一点不夸张。但是我对自己的体能极有信心，过去两年，我坚持到健身房锻炼超过五百个小时。所以见师父时，我要突出自身的优势，无论如何要用尽一切“手段”，在菜园里稳住位置！
六点半过完早斋，天蒙蒙亮，我不敢耽搁，急忙去找师父，内心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不知道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将如何安排我？时值秋收，应该很忙吧，是采摘香甜的苹果、桔子，还是应季的蔬菜？……抱歉，我想不下去了，因为我不知道秋天有什么菜！
来到小木屋敲门，一个女义工开门，我说：“我来做义工，请问师父在吗？”“师父不在，出去了。”啊？我昨晚模拟了无数种拜见师父的场景，唯独没想到师父不在。懵了！
“老琮，这小师兄做义工，你给安排下。”女义工朝屋里喊，我看到了老琮——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太。老琮操着浓郁的方言，一脸嫌弃，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意思我懂——这个人我不要，你们不要安排给我，气氛变得异常尴尬。我赶紧表态：“你们随便安排，无论什么活，我都能干，不挑工种的。”但不管用，老太太都没正眼瞧我，不留情面地撇下我，一边嘟囔一边从后门越走越远。
不是吧！难道我心心念念的农民梦，还没开始就夭折了？望着眼前散满田间的木屑，刚粉碎过，没有发酵，又盖上了有机肥。湖泊中的水生植物并不旺盛，金秋十月正是秋收季，田陇上本该硕果累累，如今却缺少生机。我大概知道她们在聊什么，这应该是为改良土壤而故意抛荒。然而，以他们传统的石化农业经验，实在不能理解。这么好的地放着不种，岂不是暴殄天物？分歧还不止于此，寺院不杀生，不打农药，通过优化生态系统降低病虫害，但总有叶子菜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导致卖相不好，产量欠佳；况且这不是自给自足的个体生产户，而是每天接待全世界信众瞻仰朝拜，拥有上百位出家人的大丛林。
很显然，这不是我要去解决的。我得赶快在菜园占个位置，不管什么活！一辆酸臭的平板车从身后经过，我当机立断，顺势加了把力，推了上去。拉车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五官极具辨识度，鼻子和人中都超级长。
手抓，用手抓
他叫老周，来这里六年了。女义工对我说：“那你就跟着老周吧！”平板车停放在四个巨大的罐子前，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罐子，是四个埋在地下，比我还高的巨大的发酵罐！最大的一个容量十吨！其中三个已经满了。
“现在做什么？”我问。“把这些装到罐子里。”老周指了指平板车。我深吸一口气，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瞬间灌满了我的大脑，这种腐烂变质的酸臭，从头到脚恶心得我快要窒息。“用手抓！”老周说。天啊！我几乎要崩溃了，可老周已经面无表情地干了起来。“这都是蔬菜叶子，好东西，比人的粑粑还干净！”老周接着说：“这都是大寮里拿过来的，都是宝贝。”
这是我的第一单，不能怂！我伸出白嫩的手，开始去抓那些像电影里外星怪物一样粘稠的物体，那种沾腻的触感，每一把伴随着绿色的汁水从指缝溢出，酸臭已渗透手心。恶心！我恨不得每抓一把，就剁一只手。
说好的田园风光呢？说好的诗情画意呢？说好的硕果累累呢？现在，就这？“酵素是个好东西，发酵三个月再去灌溉，蔬菜长得好！”老周丝毫无视我的窘迫，“你看我们做的酵素，里面有很多树上掉下的桔子和柚子，有很浓的果香！”听到的果香与闻到的酸臭，我只能“呵呵”。老周打开了另外一个罐子，顿时一股清甜的桔子香弥散开来。哇噻！只是加了一百斤红糖，几周后，气味居然变得那么神奇！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几十吨的腐烂菜渣，都是老周用手一把把抓过去的？“我们在寺院做义工，就要好好发心，师父安排的事就尽心做……”老周讲了些道理，可我只听到三个字——用手抓！那一刻，我没再恶心，只剩敬佩！一个只会默默奉献的人，就是最高的修行。
终于把一车卸载完了，“你休息吧，现在要搅拌，我来。”“四个罐都要？”“都要，最好是五天搅拌一次，最近太忙，顾不上。”我突然想起昨晚天黑后来菜园踩点，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扶着农机具在地里松土。那个人就是老周。
桔香与酸腐的修行
“发好的酵素会漂白，你看，这是三个月的，这是不到三个月的。”哇，这变化太明显了吧！真神奇！我瞬间忘记了自己该剁手的事。老周把一根两米长的棍子探到罐底，开始搅拌，我主动去搅那发酵近三个月的罐子，很轻，里面的食材都化渣了，可以在罐子里转起来，就像在酵素汤里揉太极。
老周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一边搅拌一边念佛，每搅一圈就念一声佛号，是不是和你们在念佛堂念佛一样的？”他的话很有魔力，我于此顿生神往。明净整洁的殿堂，香花灯烛供果，一座座庄严的佛像，一尊尊精美的佛雕，井然有序的共修场景，这是我习以为常的。追求有设计感的佛堂和礼拜环境，有些把我宠坏了。而另一种修行，弥漫着桔子果香和酸腐气味，漫不经心地摇着竹竿，摇一圈，念一佛。天地间，一人一杆，一佛一道，相与融融，自在逍遥。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把封口关紧，不要让空气进去。”“去哪？”“去摘点红薯叶子，喂兔子去。”原来是两只养在笼子里的小兔，一只小黑，一只小花。“兔子的粑粑很香的，你要不要闻一闻？”说着老周把兔粪的托盘端过来。“不用，不用，我一天有一个惊喜就够了。”我躲闪道。
正说着，一个穿着灰色素服的老人冲我们喊：“师兄，这些树根我拿走了，给寺院做根雕，跟你们说一声。”老周答，“别跟我说啊，跟师父说。三宝的东西我们不能做主。”“是啊，师父出差去了，我先跟你们说一声，有个见证。”
我们走上前，突然我的脚一崴，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根枯黄的藤蔓末端，连着一个小南瓜。天啊！这居然是我的第一个采摘！莫名地兴奋，很激动！为什么是一个小南瓜？我瞬间天真得像个傻子，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一直想着的秋收果实吗？
返程途中，高铁疾驰，离东林寺越来越远。我还能隐约闻到，手上散发出豆荚、瓜皮、菜叶混合桔柚果肉烂腐之后的酸涩味。我举起手，置于鼻前闻了闻，立即想起老周表情诡谲的提醒：“这酸爽，会深入到你手掌的每个毛孔里，充分吸收。”但是我没有觉得脏，因为我已经见到了——三个月后，酵素桶里所有的乌黑肮脏，都变得干净澄澈。如同我们的心，涤荡尘世的劳碌、名利、怨憎等，各种欲念妄想化作菩提种，最终也会展露出本有的洁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