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两个字。看似简单,因为人人必有;叫着困难,因为不是人人都有。
每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报到以后,就需要学习理顺自己一生的人际关系,而父母是所有关系发展的源头。想要了解自己,必须先了解自己的父母,无论有无,接受自己与父母的缘分,然后才能从根源上奋起。近百年来,西方心理治疗的根本理论,也是从这个源头开始,去理顺所有人生关系的。
父子的情分不仅仅是出生就完成的,是需要经过传授与承接才能够体会的。传授须有心,承接必有能,否则看似缘分,却是无份;名为父子,实同陌路;许多家庭父子的关系仿佛若是。子若不教,就是授者无心,自然父子情薄;学而不解,就是受者无能,纵有门第书香亦枉然。
人的一生只有有限的时间,成就就在于如何分配时间。如果把时间精力分与公众,那么多半会伤及私情。曾国藩的家信书,诸葛亮的诫子书,都是因为父辈常年不在家,只好用书信教育子女。名人之后,多半是没有长久共享的父子生活的。所谓功业需要专注,专注必有所择,舍家而报国,大丈夫是矣。然而家道所以不衰,是必须继起有人。曾文正有存子纪泽,成其家教之善;窦禹鈞以五子登科,永铸燕山之名。但若子女不具无惧智慧,天下胸怀,亦是不得持续先人齐家之德。凡是后继有人,方得彰显先翁,始得家道不衰,家门不辱,家风德馨。
家父往生三周年间,旧交新友发表许多的怀师记述,也体现我父亲的一生行果,颇为感人。父亲老友周瑞金先生,以“认识南怀瑾,弘扬南怀瑾”的公开讲述,立一代宗师之名,讲稿化为文字,更是偏覆网络,增其教化。然而,怀念南师的读书人非常多,只是半为耳闻,半为崇敬。熟读其书者多,能修其德者少;崇敬其行者多,愿行其道者鲜。固然,坊间也有发心修整其言其行者,许多未曾亲炙其教者,亦写作出书,转述南师故事。然而纵观市面,依旧未见可传述家父生平全貌的书籍。或有早期报导,多出于媒体人士之手,对其学术唯能赞叹,却又不能信服;对其为人,当做时尚分析,却无解语之智,偏差远矣,只能视为发扬其名的新闻记录。感念于此,得徐茹女士的发心鼓励,集父亲友朋学子和众人的过往回忆,加诸自己的种子因缘经历,以父亲心愿行修为纬,世间功业为经,成此黄卷记载,以供后学览阅,也是敢竭鄙诚,戮力为之。
文章可成,端赖文字,我等为文,皆抄袭仓颉之智,本无新意可言。此书内容亦如是,谈及父亲的行述,多有借鉴诸生怀师文章,冀望诸生释怀,东风可借。历史往事,虽未亲侍其侧,可谓神临其境,若有小瑕,必当往后修正补足。论及父亲的言教,则以甲子岁月缘分,同心阐述,除非文义错植,所诉可以当做大众了解南师的参考。
自甲午年初,时常往来沪杭两地,缅怀父亲行脚,概述父亲教化。对其青年时期,在杭州的追风情怀,也有无限遐思。有幸驻足杭州数宿,适逢居住旅店伏于西湖北山之阴,推窗揽境,即可闻山雀花香,漫步院中,便可抚参天古木;步道幽静,芳草铺地,池鱼添色,楼阁清爽,虽非洞天,已是福地。更甚者,此山即父亲年少时逐仙之处,问道之所,又是我日日健行之地,得以接近父亲弱冠行止,岂非天意。
乙未年,春夏之交,杭城多雨,我依旧卯時入山,徜徉诸岭。時而細雨吹面,水汗相瀙;思亲思緒,如山径盘桓回旋,随情境神隐活现。待出得抱朴葛岭路,随步即可至秋水山庄,此时西子湖岸荷花初发,在雨雾中摇漪。念及父亲曾于闲地庵读书,或许也曾见此美景,不禁有感,叹曰:“微雨北山伤情路,新荷秋水念斯人”当下依稀可见,仍是百年前的青山秀水,有着少年风发湖畔挥剑的父亲蜃影。
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普遍追求不凡似乎是社会教育的目标,以父亲怀瑾先生所做的思想和社会的贡献,绝对是继往开来的不凡事迹;但是父亲总结他的人生是“一无是处,一无所长”,并没有把世间的成就看在眼里,这是何等胸襟。尤其在即将往生时,告诫诸子,训以“平凡”二字,正是回归中华文化的精微奥妙之处。让事务以简单的方式呈现,需要非常复杂的思考策划;要人生在平凡中完成,没有抱怨苦痛,这才是真实的不凡。
书稿粗成,付梓在即,忆昔鹄鸣山背剑寻仙的少年,灵岩寺练剑访师的青年,峨眉山舍剑闭关的发僧,阳明山执香板如剑的禅德,南普陀持慧剑扫浊世的智者,以三万六千顷太湖之水洗剑的南师,我言父亲一生遂其心愿,已经是,掌中剑气映如虹,修得光寒四十州。如今父亲挂剑西行,其慧如如,愿所施种子萌发茹茹,为我民族之再興而筑基,敢将思念成一短引,以承父志:“北山郁郁南水芊,初阳昀昀抱朴间,思亲定里龙华会,葛岭传灯又寻仙。”
九月三日 南一鹏
序写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