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怀师-我们的南老师》一书
1我的学佛因缘
一、人生的悲剧
民国四十六年的时候,我是台大哲学系二年级生。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历了中国动乱时期中的抗战与戡乱。我曾亲眼看到故乡原是一幅祥和、安静和富足的图画,转眼之间,日军杀人放火,人民流离失所,年老的外祖父竟被日人绑在屋柱上,活活的和雕梁画栋的华屋一起烧光,这时我只有十二岁,我自己问自己:日本人为什么会这样残忍和惨无人道呢?!
抗战胜利了,后来我竟不幸的意外发现有些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的残忍。
我的家乡是湖南省湘潭县梅林镇郭家桥新湖村,这个村山水连天,很美。村内有一栋房屋叫「大塘冲」,是我幼时住的屋子。内外两道围墙,墙内有山有水,墙外也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抗战胜利后,一连「清乡队」进驻到我的老家大塘冲。
顾名思义「清乡队」任务是要清除境内的任何「坏」份子。
每到黄昏的时刻,我就开始胆惧心惊了,心里一直在求老天爷,虔诚的希望今夜清乡队的人能大发慈悲,不要枪毙人,更不要用各种不仁道的方法来折磨人的肉体。
大塘冲屋子很大,这个时候只有后母和我住在一起。清乡队晚上拷打犯人的时候,后母都去观看,留下我一个人呆在屋内,心里就比看拷打人更害怕,就这样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半遮着两眼,不时流着泪水去看清乡队拷打犯人。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少妇和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少年。
少年平直的躺在地上,身上被横置一条厚厚的硬木,硬木上,两边各站一清乡队员,不到几秒钟,少年就屎滚尿流,昏死过去了。
少妇两个大拇指被绳子反背高高吊起来,颈上挂一桶水,这个时候少妇已吃不消了,只听见她哀喊:「救命啊!我不知道丈夫去那里!」
清乡队员说:「妳不说出妳丈夫去那里,好吧!」
紧接着一块火红的铁板,便被烫在那位少妇的背上了,少妇顿时昏迷过去,我也不敢再看了,奔至卧房,上了床,我整整作了一夜恶梦,幼小心灵又增添了一层疑问:「有些中国人为什么和日本人一样残忍呢?!」由于人的残忍,我自小便瞭解到人类有着令人心悸的悲剧。
佛学便是要解决这种悲剧感。
二、砚二小爷的哀叹
我的父亲叫张砚涛,听说他在我考取台大的那一年,民国四十四年,在家乡去世了。由于家有祖业,父亲本来富有,但因不事生产,戏游大半辈子,加上战乱,抗战胜利后,就变得一文不名了。
民国三十五年秋,父亲接我至湘潭城内,我在弘道初中念一年级,父亲则在税务处作个小差事。以前父亲在乡下,人人都喊他「砚二老爷」│他排行老二,如今转眼就变成「砚二小爷」了。
我父亲从砚二老爷变为「砚二小爷」后,心情自然不如往昔。
以前出门有轿子,回家有老妈子,有我的母亲侍候他抽鸦片,深更半夜抽完鸦片后,还要吃点什么人参燕窝汤,如今呢?如今有猪肉皮炒白萝卜就很难得了。他开始每天一醒来,就躺在床上哼古诗,我记得他最常哼唱的一首古诗是杜甫的「春望」:
「国城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父亲用凄婉的腔调哼完诗以后,常会自怜的哀叹一声,从本为砚二老爷现为「砚二小爷」的哀叹声中,当时我似乎也朦胧的领会到人生确实含有几分「哀叹」的味儿,「哀叹」与佛学言「苦」不谋而合。
三、从立正到稍息
岁月匆匆,一瞬间我初中二年下学期了。我的家乡赌风很盛,由于很小就学会赌博,我偷了学校伙食团的米,卖给邻近妇人后去赌博,就这样被开除了,这是民国三十七年五月间的事,念的学校是在株州的建宁中学,校长是监察委员陈大榕先生。
在弘道中学也是被开除的,原因是我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大字:「张尚德爱杨友珍」,再加上现在记不起来的似过非过的过错,便被学校开除。
没有正式学校可念,父亲只好将我送至私塾。一个月后刚好是民国三十七年中秋前夕,父亲给我两块大洋,嘱送给教私塾的老先生。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我拿着两块大洋,蹦蹦跳跳的自家门往私塾跑,一不小心跌了一跤,两块大洋随之跌进路边池塘里。
回去禀告父亲,他再也不相信我,认为我必定又是去赌博输掉了。因为在这以前,也就是该年正月开学的时候,我曾将父亲给我的一学期宿费、学杂费用及零用钱,走进湘潭市赌场押一把,不到一分钟就输光了。
新旧学校都念不成,这时候我真是走投无路。
人生的峰回路转又来了,国军青年军二零六师在洛阳打仗以后,来湘潭召收青年兵,我入伍了。这时是民国三十七年九月,我已十六岁。
我的个性是从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因此,我要老实说我的从军不是什么「精忠报国」,何况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国军和中共打仗,我的从军有两个动机,一是想作总司令,另一便是想到我的个性,「稍息」惯了,现既走投无路,不妨去讲求严格「立正」的军队,彻底改变自己一下。
民国三十七年底随军队来到台湾,直到四十二年底因病退役,一共是五年,结果是:
「此兵原怀大志,以上等兵进去,又以上等兵出来。」
五年严格「立正」的军中生活,丝毫未改变我天生喜欢「稍息」的个性,不过有两点影响是很大的:由于军中风气,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其次便是能吃人所不能吃的苦。
生病了,住进高雄陆军第二总医院。
在医院里我不但孤零零的,也亲眼看到病人在我前面口吐白沫,白眼一番就呜呼哀哉,而且在葛乐礼大台风那一天晚上,全院一片寂黑,谁也无法管谁的情况下,一位患肺结核的战士,死在我的怀里。从此,我对人生的生老病死,生命的短暂与虚幻,就确实有一番深切的体验了。佛学就是要解决人的生老病死。
有一天躺在病床上显得十分无奈,无意中拿一张旧的军中「精忠报」看,极偶然的发现我的表弟曾找我,他是自越南富国岛随军来台。彼此连络上以后,我自高雄来台北,自他口中得知表伯杨绵仲先生也在台北。会见了表伯以后,他老人家要我退役继续读书,就这样我便自「立正」又恢复「稍息」的生活。
四、穷本有命,贵亦有定
退役来台北后,表伯杨绵仲先生供给我吃住与读书。
我的表伯杨绵仲先生绝对是一位高人与奇士。
他究竟有没有进过什么学堂,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但他作过许多富庶省份的财政厅长、国库署长以及财政部次长。他的旧文章写得很好,对西域问题更有特别独到和细致的研究,以前台大姚从吾教授就非常推尊他这方面的成就。妙的是他连半篇文章也未发表过,他的这类留供后世、藏诸名山的研究成果,现在也不知落到何方了。
他有救人之急的美德,曾想方设法的帮助黄杰先生的军饷,任何人向他伸手,他都不会使人落空,其中具有原本穷愁潦倒,后来改变中国历史的人物。我的这位一生为国家搞钱的表伯,在官场中有清廉之誉,只要提起「杨绵仲」,就使人想到他是一位清官,他在钱堆里打滚一辈子,自己却穷一辈子。我在他家住了二十个月,这一段时期,正是他穷到顶峰的时候,常常没有钱买菜,然他却不曾向人开口借钱,民国五十年四月去世的时候,竟穷至没钱买棺木。穷亦命耶?!
不仅如此,他自来台湾后,一直闷在家里,一大早作完运动,看完港台各类报纸后,就拿骨牌卜卦,卜完又洗牌,洗了牌又再卜,卜了好几年,也没有卜出什么结果。偶而买爱国奖券,似乎从来没有中过什么奖。
他的伙伴俞鸿钧先生被发表作行政院长时,许多人以为他准有一官半职,结果仍是落空。贵亦命耶?!
由于我亲眼看到表伯的宦海浮沉,晚年的穷愁潦倒,使我深深的体验到:穷本有命,贵亦有定。佛学就是要在因果中来解释这种「命」与「定」。
五、意外的第一奖
民国四十四年大专联合招生发榜的那一天晚上,有人告诉我,我已考取了台大哲学系。这时的我对人生不仅感到无奈,而且感到绝望,我非常无力的躺在床上,那位仁兄一再说:「张尚德你考取了!」我忽然跳下床,跪在那位仁兄面前,哀求着说:「请不要开玩笑好吧?!」他回答说:「谁和你开玩笑,你已考取台大哲学系第二名。」顿时我便冲出屋外,从温州街急跑至台大门口,慢慢的在榜上查找自己的名字,开始我怀疑也许有人与我同名同姓,渐渐的我流泪了,接着我终于跪下来,吻着台大的泥土。
进入台大后,我以两句话来勉励自己:
「数十代帝王常在腹中吞吐,
亿万里江山总于笔下徘徊。」
这两句话似乎要比作「总司令」又高一个层次。
为了朝以上所说的两句话努力,我全力读各类传记,什么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拿破仑传》……,勤研帝王术,诸如马基亚维里的《君王论》,……。入学时英文非常不好,是最后一组的最后一名,为了读罗素和共产主义方面的英文作品,两年时间我一个一个字查的结果,英译中论文居然刊登在当时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了。
各类满怀大志后来多有入牢的朋友交了许多,总结两年台大学生生活,我发现我心深处,原来有着千千结。
这千千的结是我自小缺少适当的爱,我要别人爱我,也有一股冲动要爱他人。由于爱的不平衡,我的行为表现不是高度的自卑,就是高度的自骄。
单恋过去了,紧接着的便是挚友王尚义写的一本小说《狂流》,很不幸的我作了狂流的男主角,以后在「千千结」人事上,便在不幸中制造了一连串的更多不幸。
在一次单恋和第一次情结上,我就真正瞭解人生实是一「苦」字,而男女之间的情,又是苦上加苦。然而人的愚昧却总是往苦中走,我自亦不例外。
就在第一次情结了断的时候,在系内发现一张布告,是佛教界主办全国大专佛学论文比赛,参考资料是《八大人觉经》。
我拿了《八大人觉经》,站在系内走廊窗口一口气看完,立即回宿舍用了若三十分钟的时间,写了一篇〈八大人觉经读后〉,马上投邮。
《八大人觉经》重点在说人生是苦,这时的张尚德早已与苦同在,所以不久就接到通知,得了论文的首奖。
记得颁奖仪式在善导寺举行,我领完奖后,走下阶梯,第一位与我握手的,是法相庄严的星云大师,他当时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二十多年以后,星云大师在佛光山台北别院请吃饭,我向他说:「我想追随您。」他回答说:「佛光山有学校,有文化事业,欢迎您来!」我回答说:「我想去您的孤儿院服务。」他听了似乎不敢相信。其实每个人都是天涯飘泊、流浪不已的孤儿,而我自己够是孤儿中的孤儿,人能为孤儿服务,就是回到自己的老家了。
我与佛结缘的种子,已埋在土地中。《八大人觉经》便是我与佛结缘的种子。
六、叔本华要我去找南怀瑾教授
得了大专佛学论文比赛第一奖后,想作和尚的念头出现了,出家在心理和生理上需要作些准备,因此,忽然想到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是终生未婚的,且他的哲学与佛学接近,便抱了叔本华哲学全集,一人住在新店一个林子中的竹棚中。在竹棚中的几个月,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自不在话下,深夜点着蜡烛,亲切的与叔本华对话,一切的一切,都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
在一个夕阳斜照的黄昏里,忽然有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驾临竹棚,相叙之下,知道他修道多年,言语不俗,就这样的我们慢慢成了忘年交,这位当年为中年人士,现在看来仍为中年人士的便是黄孟林大居士。
与黄大居士交往两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在P小姐的鼓励、照顾,物理系同学卫西林的提供中餐下,我顺利的考取了台大哲学研究所。
研究所开学了。心灵的错乱、颠倒与挫折感更甚往昔,自杀的念头也非常强烈。自大学一年级至毕业,每每枵腹上课、回宿舍吃同学的剩饭、往田里挖地瓜,这都是常事,当时穷得连买草纸的钱都没有,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几位穷学生,曾偷吃过当时基隆路果园的橘子,也曾异想天开想作什么的,这些同学后来虽都成为「风云人物」,但有时英雄无法造时势,他们的命运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最令我怀念的是在训导处服务的张乐陶教授。大一注册的那天,我蓬头垢面,烂衣服一件,破皮鞋一双,说形似乞丐,亦不为过,因是心情非常恶劣。张乐陶教授带着斥责的口气说:「你怎么这幅不羁和傲慢的样子!」我一句话也未回答,被罚「先站在一边」。待所有同学都注好册,张教授了知我的处境后,他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让我先注好册,并请我吃一碗面。
在研究所期间,因必须写论文,三餐不继,不得已只好去花莲农校兼课,不到两个月,学校限时挂号通知来了,回到学校,见了张乐陶教授,他说:「在学不上课,学校本要开除你,我说:『这位学生我瞭解,是一位只身在台,当小兵出身的好学生,人人都想往台北跑,他去花莲,必定有问题。』」在张教授呵护下,我的私自离校,也就不了了之。
留花莲两个月期间,时常在台风下雨的黑夜,一个人跑至海边,将自己放在血淋淋的人生解剖台上解剖,自杀的念头并未消除,但因想彻底瞭解人为什么要自杀,以致未能自己动手干掉自己。
话说回来,与黄孟林大居士交往一段时期后,他说:「你要学佛必须向功夫好的内行人学。」我问:「谁功夫好呢?」他说:「南怀瑾先生。」第二天我便在龙泉街拜见了南师。第一次见面,没有谈佛学,谈诗。我喜欢唱诗,就当场唱了一首诗给南师听,他哈哈大笑。当时南师一家六口,挤在一小屋里,但笑容满面,并无穷愁潦倒感,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给我钱去理发,我当时想:「看样子南老师很穷,自己没有钱,还拿钱给别人理发,怪人!」
以后南师搬至泰顺街蓬莱新村,不久之后,举行「禅七」,这是民国五十一年二月的事。
因在新店竹棚里读叔本华哲学,认识了黄孟林大居士,因黄孟林大居士得知南师,所以我说是叔本华要我去找南师,为学佛添了另一层因缘。
七、大龙原是阿米巴
民国四十四年秋的一个黄昏,第一次上完殷师海光先生的逻辑课,即陪他自台大步行至他在松江路的居所。殷师打量我一番,即问我是那一个学校毕业,那一省的人,我说:「湖南湘潭人,当小兵出身,初中未念完,即来台湾。」他立即回答说::「好一条大龙。」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不但未看出自己是「一条大龙」,如今我绝对认为自己是阿米巴。
殷师判断我是「大龙」虽不准,但他对我的影响却是很大的。
从大一至研究所一共七年,始终未放弃他所喜欢的经验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一直受他的影响与指导,他生前嘱我译了《革命的剖析》、《自由的哲学》二书,他去世之前,还命我译《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一书。
我对殷师和南师的情感同样的深厚,但两者给我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和南师在一起,有如坐春风和使人宁静的感受。
和殷师在一起,则有令人生起严肃、生正义感和公道心的感受。但殷师不快乐,南师快乐。
为了希望殷师快乐,我也曾陪殷师见过南师,但殷师始终无机缘接受中国文化中最丰富的宝库之一│禅宗,这也是说明人的际遇实因各人造化不同而不同,但愿躺在台北自由墓园的殷师能够宁静和快乐!
八、飞行员与寡妇
考取台大后,承刘述先兄带我去拜见方东美老师,二十多年间,在学术上遇到无法解答的问题,总是去请教他,方老师不开腔则已,一开腔就是几小时。
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方师最失望的学生,因为在大二上人生哲学课时,我是唯一将试卷拿回宿舍写的学生,他一共出了两题,我只答一题,得分却是最高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看你的潜力!」若干年以后,他又说了一句与潜力有关的话:「你把你的潜力乱搞一通!」
研究所毕业论文考试,我写的是有关经验哲学的问题,指导老师为殷海光教授,方师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的论文是有关经验哲学的,为什么又喜欢禅宗?!」我反问方师说:「您问的是理论方面,还是事实方面?!」方师说:「两者都有。」我回答说:「事无碍,理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嘛!」他会心一笑!
研究所毕业后,再去看他,他老实不客气的打棒子了:
「作学问比守寡还难,你原应作飞行员。」
我定心一处,反问方老师:
「您为什么守寡,而不搞政治呢?」
他回答说:
「搞政治,朋友都要杀,有什么好搞的。」
从此,我决心在佛学中守寡,但老是「出墙」。出墙的原因是,我对佛学一些问题,例如「轮回」问题,无法相信,自己也提不出解答。
九、谢谢谷正纲先生
民国五十一年底,南师介绍我去政工干校教马克斯主义批判,后又在文化学院兼教,并任《中国一周》总经理。四年以后,我们一群人失业了,当时内人怀第三胎,另有两岁和一岁的长子及女儿,一文不名,弱妻幼小,真是嗷嗷待哺。
人生的转折,真是妙不可言,这时一位五十多岁姓崔名保泰的邻居先生,每天约我打牌,输了代我付账,赢了让我拿走,无钱买菜,就塞给我二十或三十元,如此这般的,在昏沉中熬过了将近两年岁月。
世界反共联盟在台北开第一届大会,承刘修如先生介绍,担任专员,任英译中工作。大会退出后,中国成立世盟分会,再承陈鼓应兄向当时为国民大会副秘书长,也是亚盟秘书长的黄绍祖先生推介,进入国民大会任谷正纲先生的机要秘书及担任亚盟专员后为秘书的工作。
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所谓「机要秘书」,是拖拖拉拉随时随地几几乎不要的秘书,幸赖谷正纲先生大胆呵护,尸位素餐的吃了十二年闲饭,再加上文化学院董事长张其昀先生的海涵,从讲师升到了教授,前年我有机会脱离公职,如今书也未教,一身清闲,虽不敢自称「归去来兮」,但白天睡觉,晚上学佛,若非谷先生让我辞职,天天上班,就不会有机会参加今年正月初南师主持的禅七。人生际遇,真是一言难尽,此次参加南师禅七,不但改变我的整个心灵,且改变了我的肉体,因此,对谷先生的称谢,系发自内心,决非虚语。
十、幸未查找手榴弹
我第一次参加南师的禅七是民国五十一年二月六日至十二日,记录是这样的:
「一年来亲近老师,但是对佛学没有下功夫。我所学的是逻辑,在参话头时,一直没有脱离辩证。想自杀,又想丢手榴弹。将来我可能会反玄学和佛学很厉害,也许可能下地狱。」(第一天心得。)
「早晨很少妄念,午饭后腿子痛,吃了老师的药反而头昏,想回家,腿部臀部都疼,可是很舒服,头部好像脱离了身体。」(第二天。)
「背后很疼,晚饭后心情很沉重。」(第三天。)
「感谢老师硬把我拉来,上午老师念佛,我跟着念,听到哭声,忽然想起两句诗:『四海难容天下士,满堂尽是海潮声。』下午听到琴声急筝声紧,泪眼滴到菩萨衫。下午杨老伯打我一棒,金先生也打我一棒,把我的傲气平静下去了。晚上一座,清净极了,气血流通,由臀部直达脚心。」
「师云:『很好』,不要闲谈,还要努力。」(第四天。)
「上午觉得很惭愧,哭了。下午背痛,身体忘掉了,看到菩萨给我洗澡,醒来以后知道自己以泪洗面。」(第五天,按菩萨系观音菩萨。)
「今天上午一直想笑,吃饭、倒茶、点香,觉得自由自在,没有杂念。」
「『师云』:如果在下山以后保持清净心修持去,前途无量。」(第六天。)
以上录自老古出版社的《习禅录影》。自五十一年至现在,整整十八年,十八年不是「前途无量」,简直是「前途无亮」。
前途无亮的根本原因,就是未保持清净心继续修持下去,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孽障太深,不相信因果轮回,不相信这个地球世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世界,因此,在修持上就蹉跎岁月,因循不已。
从第一天想找手榴弹炸禅堂起,至第六天终于把自己变得清净,我的福报算是很大的,因为从第一次禅七到现在,十八年以来,我虽作了许多对不起人和对不起自己的事,在缺德和「冲锋陷阵」方面,总不敢做得过火,我向来不怕事、不流泪,也可以说不怕死,所以不敢做得过火,实是亲自看到观音菩萨为我洗澡,人生除俗事外,尚有更重要「圣量」事可为,非常庆幸自己,幸未查找手榴弹,否则未炸死别人,可能先炸死自己。
十一、不让我信佛,我就毁佛
我现在年华老大,人生可说来日无多,过去的日子不是用「艰苦备尝」可以形容的,在世俗事业上,不是自谦,真是一无所成,猛然使我想到,人生所能获致的,竟是那样的少,而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为了「种种」,所付出的竟是那样的多。
闲居在家一年多了,国外朋友伸出援手,要我去管管账,我也曾为此动了一阵子心。学会开车子,想找部车子叫卖水果。也曾去爱群餐厅学炒菜,看到活生生的鲜鱼鲜虾,一下死翘翘,心实不忍,学了三天,就跑掉了。总之,在一年多日子里,我想找一自食其力的事情作作,把三个小孩养大,了此残生就算了。
离新年只有两天了,忽然想起久未拜谒的南师可能主持禅七,寄去限时挂号信,恳请准予参加。
未参加以前,私自作一决定,在禅堂拼掉性命,倒无所谓,若搞不出名堂,发誓反佛。
今年的禅七是从正月初二至初八。
人的本性有好的一面,也绝对有堕落的一面,本应正月初二赴堂报到,和友朋戏游一天一夜后,拖着疲乏的肉体于初三下午五时进入禅堂。
未进入禅堂前,作了一些决定:
一、一心向佛;
二、禁语;
三、除南师带领行香外(行香即没有念头的大步行走),自己行香;
四、行香、打坐、睡前均念阿弥陀佛圣号;
五、一任自然;
几小时下来,感受内境一江清水,外境天气晴朗,我晓得这种境界是「识」所变现,故不理它。
第二天也就是初四,上午九点半至十点四十打坐「定」位,在并无任何情绪作用下,自然流泪三次,有师兄纠正我的坐姿,要我张开眼睛看,但张不开。边门一打开风很大,终被风打掉「定」心,便要求南师为我换位,位是换了,但自此以后,南师直接对我棒喝不已,真可以说是被打得死去活来,南师如何日夜对我穷追猛打,将来有东西精华协会记录可看,在此不必多表,偶而南师也给我吃点甜头,不论是被棒喝,或是吃甜头,我都一任自然,尽量作到「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心里上如此,肉体方面也如此。
到了下午,腿痛不可当,南师嘱作「白骨观」,我观一下小腿骨,顿时烧热,但只有二十秒钟左右烧热就跑掉了。后来一观小腿白骨,小腿就不痛,不观就恢复痛。
第三天也就是初五,坐至晚饭前六点左右,腿痛得实在忍受不住,原来一边打坐,一边念阿弥陀佛,现在无法念了,「心住于眼,眼住于空,空无所住」也守不住,我将心一横,默想拿了一把大刀,把腿砍掉算了,我一边砍,腿就一边痛,越砍越痛,越痛我就越砍,这样肉体的我和另一个我战斗不已,忽然我大哭一声,这是该日下午六点半吃晚饭前的事。
吃晚饭时,仍在流泪。晚饭后,身体至感虚弱,无法上座。但妙的是,五分钟后,全身忽然精神旺盛,便赶紧上座,这时四肢柔软,内心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状,然小腿仍微痛,不久即流泪,感自身所得太多,为谢恩之泪,自此满生欢喜,全是春天。
下座后,聆听南师向众同参开示,此时我心中空灵无物。
不久师教众同参念南无阿弥陀佛,我和念数声后,即感有什么大事要作,便急忙上座。一上座后,感到天旋地转,全身内部震动不已,惟人在定中,剎时眼前一片光明,光明越放越大,这时起了贪心和疑心。贪心方面是不知道光明是什么东西,默求诸佛菩萨佑我;疑心方面是以为自身光明是幻觉,并认为是电灯光照射的结果,便张开眼睛看一下,但眼前并无电灯照射,复将眼睛闭上,光明再现,欢喜的泪又流出来了,全身的舒畅与轻安,真是无法形容,可以说是一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畅快时刻。这时只听见南师说:「心净即净土,心动即骨动。」我仍在定中,安谧无比。然而,光圈继续放大,终至全身处在光明中,生大欢喜心,好像久别家园的游子回到故乡一样,便奔至佛前礼敬十方诸佛和少数在禅堂中的同参。礼敬完毕后,在全无了别心,只有大欢乐的忘我状态下,写了下面几句话:
「全身放毫光,宇宙一匹扬。
三生无了事,从此出咸阳。」
关于上面的几句话,除了第一句我瞭解外,其他三句,特别是「从此出咸阳」一句,我都不瞭解。
顺便提一下,我向来不相信迷信,西洋经验哲学和逻辑对我的影响是那样的深,我只相信事实和合乎推论规则的逻辑,然而,上面所述我亲身经历的过程,是明明了了、清清白白的,这样一来,佛学所说的「自性本来清净」、「自性本来光明」,以及「自性即是佛」的种种说法,就令我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在佛与南师前面五体投地了。
我并不知道前面所经历的境界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但身心泰然,且有一念大千之感,人生有这种境界,功名富贵、妻儿子女、学问知识,一切种种,就与我离得非常遥远,没有太大的直接和间接关系了。话说回来,虽然一切与我没有关系,我的心灵还是「一念不生全体现」的,现在虽作不到「全体现」的境界,至少心向往之。
第二天行香时,南师斥责说:「学佛二十年,动地发光都不知道!」又说:「光明普照即是佛!」我被南师棒打得死去活来,不敢问他上面所说的话,是不是说我?!
不过,南师教我的,有一点是切记在心中的,他说:
「阿弥陀佛就是无量光明、无量寿命。念的得法,自然一片光明,气息也自然绵长,气要调柔归一。念的是阿弥陀佛,空的是那段自性弥陀。」(见《习禅录影》第二一九页。)
入禅堂以后,我不但从头至尾念阿弥陀佛,且家里供奉的是阿弥陀佛圣像,平常就念阿弥陀佛,不过是要救命时才念,但我以前不相信有什么「自然一片光明」的说法,如今我不得不相信了。我后来问一位教化学的朋友,她说人的生命本身是可以发光的。
无论如何,虽然我已相信「自然一片光明」,但我决不认为这次禅七自身感受或者发光的经验,就是「动地发光」或「佛」的境界,我宁相信它是「觉受」境界,因为我没有将「自性弥陀」空掉,我对当时所生的「大欢喜心」后悔不已,如果不生「大欢喜心」,也许我可以空掉这一「觉受」境界,然而,「大欢喜心」是自然而生的,勉强不得的,也阻止不了的,生就让它生吧,且让我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参禅至初六了。一大早被师兄唤醒,出门见江山依旧,外面鞭炮声不绝于耳,我随听随舍,一切了无罣碍,也全无执着。
早饭后返家换洗,入计程车时胸部、头部痛极,急念阿弥陀佛,并将气往下引,止住痛,返回禅堂后呈报南师,南师嘱我服药一剂,止住痛。此后每次上座,均有光出现,我都以不迎不拒态度对之。
参禅至初七了,一切都归于「老老实实,平平淡淡」。
初八也就是最后一天,我在禅堂总结了我的心得报告,我说:
南师是经师、是人师、更是天人师。他的教育方式因人而异,完全依各人的身份、气质、个性、长处与短处而施教,即以教我为例,整整将近二十年功夫,我顽劣与无知的个性,曾使他流泪,他也曾真想以棒子把我「打死」。他的教育对象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木匠、裁缝师、医生、商人、教授、将军、官员、尼姑、和尚、道士……,真是作到「有教无类」。他的教育内容无所不谈,我以前最反对他这一点,认为他是乱讲,但这一次我极虚心和细心。聆听的结果,发现南师完全是围绕在「禅」一字上谈,如果自己对「佛」一事无所瞭解,就极容易以为南师在「乱谈」。「佛」无边际又在你眼前,肉眼看不到,心眼摸得着,且自性即是佛,当然谈到那里,就算那里,谈毕也就算了。外行人不懂南师说的内行话,以致以为他是「乱谈」。最重要一点的是,南师不仅不乱谈,且是最讲求实证与实践的,也一再告诫我,空谈理论,没有印证,全无用处。两年以前,我写了一篇〈金刚经的思想结构〉一文,这篇文章是我积二十年的经验所写唯一一篇佛学论文,恭恭敬敬呈给他看,他说:「马马虎虎!」我当时的反感真是不说也罢。「马马虎虎」在什么地方呢?!心想六祖惠能听到五祖弘忍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悟道,我张尚德将整个金刚经的思想结构写出来,难道里面没有一点功夫和见地。我这次参加禅七的结果,才恍然大悟「我功夫个屁,见地个屁!」南师说「马马虎虎」,也真够客气了。
我在心得报告中又说南师是最慈悲的宗教家。理由是从初二打七开始,他就感冒,然七天下来,他全神贯注一百多位参禅者的心身发展,照顾大家的饮食起居,新春期间,还要接应各方来的电话,对参禅的法师们,始终守住「佛、法、僧」三宝的礼范,而他在嬉笑怒骂、一举手、一投足、一念诗、一唱偈、一声阿弥陀佛、甚至大咳一声的吐痰中,都投出禅机与禅意,理论上循循善诱,功夫上步步徐来,且功夫配合着理论,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终至使得每一位参禅者,都觉得南师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心里!而有慧根和福报的,最后能将自己与佛同一,把南师从心里取出来,再还于佛,在此要恭喜与猫狗为伍的单身画家:叶师兄。
我孽障深重,宿慧全无,这次在禅堂,左也不是,右也不得,食既无味,寝亦不寐,几至发疯。幸赖在功夫上为最强健的,跑得最快的识途老马的带引,我才能平安的离开禅堂,那种带引的高明与驾轻就熟,不是亲历其境者是体会不出来的。我要说禅宗的教学方法是全世界最奇特和最能生成直接效果的。
报告了我对南师的一些感想后,又报告了我对自己的一些感想。
首先,我当然谢谢南师,谢谢禅堂里的每一位同参,不仅如此,我自初五以后,每次饭前饭后,都谢谢三世十方诸佛,甚至谢谢无情的器世界,以前一切的不幸遭遇,也就是恶知识成为善知识了,我甚至一下子瞭解「烦恼」即「菩提」的深切意义。
以前常常觉得要发心去学佛,去求悟道,现在发现倒是真正老老实实的作人,诚诚恳恳的作事比较重要。因为我发现原来学佛与悟道就在行、住、坐、卧、吃饭、穿衣的作人与作事中。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肉体看得重要,我原亦不例外,我这次发现在接受禅宗的教育时,肉体上的任何感受不重要,心理的平和、正直、宁静、无碍、博大……,比肉体来得重要,而只有把肉体看得不重要时,后者的重要才能出现。不仅如此,当心理的那些重要内容出现时,也要自自然然,不落痕迹。
我这次发现把自己看成是大笨蛋非常重要,自认聪明,会被聪明误,我误了自己大半辈子,实因「聪明反被聪明误」也。
情欲是魔,权力欲是鬼,还有因人而异的各式各样、足以防害人生活泼生机发展的欲望,那一方面欲望最大,最使自己不得安宁的,就必须以壮士断腕的决心,用力一挥,澈底斩断,这是我这次参禅的最重要体悟与收获。当然,我并不排拒人的欲望,而是要去除妨碍自己活泼生机发展的欲望。
我过去虽非恶汉,但也作了少许坏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猛一回头,深深知道多作好事,实是太重要不过了。若不是南师、萧政之先生、傅良居先生……用尽种种方法诱引我向佛,我真不知堕落至何等地步,脑袋也不知滚到何方了。
知识份子,特别是专研哲学的知识份子,一趋近佛学,就喜弄大乘,忽略小乘,我这次发现,对我来说,小乘比大乘重要,若起码的修持都没有,还谈什么大乘。
最后一点的感想是,要学佛首先必须相信三世因果,因信才能得救,我因迟信因果,以致佛学理论搞不进去,修持一点也没有,误我年华二十春,罪也!同时,理论固然重要,实践、印证比理论更重要。空有理论,即使再好,没有实践和印证,也等于白活,大难到,用不得也。反之,如果有实践和印证,即使没有理论,也能渡过大难,功用之为功用,便在此处见。
禅七圆满,我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说什么「不让我信佛,我就要毁佛」,忏悔忏悔。
十二、无边光景一时新
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说巴扎洛夫自学校回到家里,「闻到家里每一根草都是香的,其他就用不着说了。」
我禅七后回到家里,看到每一样事物都是新的,一切都有「春在枝头已十分」之感,其他就用不着说了。
但我忍不住不说!
心理方面,戏游心一扫而空,再见了!各类戏友。以前起来要看报,睡前要看报,至少花掉一小时,现在报纸与我只有可有可无的缘份了;当然有重要的文章,我还是会看的,只是心灵不需要报纸来催眠了,以前一天不出门怎么行呢?两只脚总得走动走动,现在居然天天不出门了。
饮食方面,见肉食生慈悲心而反胃,自然就素食了。以前嫌内人这样炒不对,那样烧不好,如今什么都对了,什么都好了。
体力方面,以前身体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一天能写三千字,也就够多了,现在四天里,我就连续写了两万多字,身体轻安,体力旺盛,真是功同再造。
好了,狂心止歇,即趣菩提。但愿我的余年,是「无边」中的佛法,就于愿已足了。一切的一切,都「无边光景一时新」了。
2、无题
一、是什么就是什么
在现代世界哲学思潮中,曾有两股主流性的哲学思想,一是存在主义,另一便是逻辑经验论。这两股哲学思想,方向虽然不同,但都强调「是什么就是什么」(Wrat is what)。
存在主义大师齐克果(Soren Kierkegard)是一虔诚的基督徒,因此他强调作一个基督徒,就要像一个基督徒。逻辑经验论大匠维根什坦(Eittgenstein)强调能说的就直说,不能说的就不要说。
我自那年二月参加南师怀瑾先生的禅七后,决定以是什么就是什么的亲身经历继续印证佛学所说的种种理论。
从是什么就是什么的角度来看,我决不是一位及格的佛教徒,因为如果称得上是佛教徒的话,他必须身、口、意三方面作到清净,而我在这方面还甚闹热。
在佛教的常规中,越是在工夫上有成就的人就越应该含藏,我的决心印证佛学,印证到一点后,就向外公开,与教规是不合的,我的目的全在使未接触过佛学的人知道佛学说的种种理论,不但可以印证,而且必须亲证。
下面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元月二日的禅七记录,是我本诸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原则记录下来的。记录的重点配合着南师的开示,说明我的心理状况和生理情况如何发展。在未进入禅堂闭关前,我的身体健康,心理平静,进入禅堂后,气候温度在摄氏十三度至十六度之间,七天吃素。每日行香与静坐共十小时(行香是没有念头的往前行走),南师在我们行香时手持一木板(香板),当香板一打,大家即刻停住,听他开示。
二、不是当前法
第一天禅七开始,我自七点半上座至八点半,首先调息,默念释迦牟尼佛圣号,不久就进入一种寂然不动,像牛奶色的光明境界中,生理舒泰,心理有看天地如画、似有似无的感受。
下座休息十分钟后,继续自八点四十坐至九点四十,好像有许多佛菩萨在我头上灌顶,头顶清凉,全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妙乐。但是到了九点五十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想睡觉,我便自动下座休息,十点再上座。从十点至十一点四十的静坐中,一直处在光明寂照的境界中。
南师在整个上午报告他自幼时起直至现在,几十年来艰难困顿的学佛经过,我用一种镜子照物的方法,照应他的话语,当他说至「后来研究到无人可问」的时候,我不禁泪下。
十二点半中餐后午睡,非常安然。下午两点上座,不久全身发暖,然头顶感到清凉。这时我开始修「无想定」,也就是身心内外都不管,一任自然,但舍任何心念。修的虽是「无想定」,额前却出现一些光点,且有一小月亮,我完全不去管它,随它发展。就在这个时辰,南师在座上讲夹山禅师说的「不是当前法,意在当前,非耳目之所到。」我好像微微的领略到夹山禅师所称的「景象」。
三点二十分下座,下座前全身放光,但右腿开始痛了,我以白骨观对治,「白骨观」简单说就是观自己的骨头,对治腿痛很有效。一般说来,静坐时身体某部份有痛的感受,如果作白骨观,一旦观起痛的部位或全身白骨时,痛便立即消失,人的身体真是奇妙得很。
下座以后行香,行香时气达四肢,有腾云驾雾的感受,心中忽然映现「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语句。三点五十闻师香板声,立住后全身发光。
四点再上座,作全身溃烂并有无数虫咬溃烂身体想,想成以后,胃便非常不舒服,我的胃一向硬朗,由此可见心念对肉体所生成的影响之大。至此改观死,想自己在医院病床上还未断气,就被护士盖上白单子,在妻儿子女哭叫中被抬至太平间,然后搬上运尸车,运至殡仪馆的冰冻库中,感受到这时的我与冰箱中的黄鱼无异,接着又被拋至洗尸池中,有人用像扫把一样的尸刷子将我的身体左翻右翻,刷来刷去,折腾一阵以后,好心人还帮我化一下??,装进薄薄的棺材箱,放入灵堂,来了一些平常很讨厌我的人,他们向我鞠躬如仪,如是这般的以后,我被运至火葬场,往火炉一推,电钮一按,猛火频烧,不到三十分钟,我便化为灰烬了。作这一观想时,真是宁静得很,作完以后,全身轻安清凉无比。但忽然双腿痛不可当,便用急念阿弥陀佛的方法对治。下座行香,仍念圣号,一转眼不但腿不痛了,且四肢清凉,身体也发暖了,开眼闭眼均在「定」中。
下座休息十分钟后,再于五点上座,作「空」观,不久便得妙乐,继而能所双亡,观及尽虚空、遍法界一切皆空,在空中似醒似梦,如痴如醉,那种忘我、怡然而又明朗的境界│说来与「空」非常矛盾的境界,实在无法形容,我只能说那种境界是动用六根时所得不到的。
这个时候南师在座上开示了一句:「自性不在光中」,照应这一句话以后,我似乎「体识」到「自性本空本足,因此,自性也遍法界。」下座后晚餐,我已进入心平气和,怡然自得的景况中了。
晚饭以后,我便乘境直追,上座观释迦牟尼佛的安然和顺像,观成后,使得我这一天晚上的心灵,始终与佛的慈容同在,我已像婴儿一般,无忧无愁的与生命的摇篮合而为一了。整个夜里,我不时对自己说:「生命好奇特啊!也好可贵啊!」
总结第一天静坐过程的种种转折,我不知道是否「趋近」夹山禅师所说的「不是当前法」,但又「意在当前」,且「非耳目之所到」。
三、万法归一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上座,念死。想到自己的尸骨被挂在尸林中,血肉涂地,有各种鸟兽前来啄噬。此时诚敬心起来了,默愿此次禅七所作之种种观想,回向一切众生。十点半下座行香,师开示禅宗二祖神光向初祖达摩的求道因缘,当说至二祖为了表示自己的恳切求道心愿,竟砍掉了左手的臂膀,我听后有天地压在身上的感受,随之泪流满面(二祖求道的详细内容,可参看南师所着的《禅话》)。
十一点上座,心身转向无所住亦无所观了,于全身发乐之外,但有「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之感。
下午两点上座,观额上有一明点,观成之后,明点化为奶色光明,遍满全身,得自在与妙乐。
下座行香,试图入「舍念清净」。这时南师开示三关之理(初关醒梦一如,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并说到过去、现在、未来三际托空时,戒、定、慧便在其中。三点四十分上座,仍试图入「舍念清净」,修的既是「舍念清净」,一切就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和要说的了,因此但觉「虚空粉碎,大地平沉」。
这一天南师曾说到「妄念一空,即成般若,执着般若,即成忘念」,从此我便任运自然,万法归一,而一无所归。晚间入寝时,作如梦还醒工夫,发觉睡时作工夫可得如静坐时一样的效果,因此,自第二天晚上起,每天实际睡着,只有二、三小时左右。
四、只是当时已忘言
第三天早上六点上座,人仍在如梦还醒境界中,说有我又无我,言无我又有我。早餐后七点半行香,好像进入心净即净土的国度中,慢慢眼睛张不开了,气一直从脚部往头上冲。似乎要「入定」的样子,我便准备好入定,且心中起一妄念,能定多久就定多久。但当我一开始坐定后(其他人仍在行香),南师便说:「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但又力言「常住寂灭」的不当。照应住南师的开示之后,我忽然感到自己过去的生命是那样的无力,飞鸿偶踏雪泥,而我连踏雪泥的力量都没有,复觉人类从古至今,世事混沌,不禁凄然泪下。正在这个时候,南师复言往圣先贤诸如孔子、释迦、苏格拉底,都是生逢乱世,怡然忘我,承担起生命的重担。南师接着又说明华严胜境,唱出「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自百花开,黄莺鸣柳上」,我听后便奋然而起,细听莺鸣,端详柳舞。
下座后再于八点四十分上座,作「春至百花开,黄莺鸣柳上」的良辰美景观,所观到的景象,用「清明上河图」不足形容其热闹,我像天国中的游客一般,沿途漫步,美不胜收。于九点四十五分下座,在整整的一小时中,我领略了一生中人间天上的况味。
这个时候南师忽然来一句:「初发心即成正等正觉」,又说:「一切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之后他又述说释迦牟尼佛的悟道因缘与过程,此时我的匹夫之勇便油然而生了,便对自己说:「誓成正等正觉」,这是六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的事。
约休息十分钟后,再于十点二十五分上座,我开始作塞外风光观。我默想在长城外的古道边,有一座古堡,我坐在古堡的一座莲花台上,静览塞外风光,已不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心中忽然涌出不押韵的诗句:「声光连水水连天,塞外风光好了然,太虚仙境随君捉,只是当时已忘言」。心中涌出了如上所述的诗句后,接着全身动地发光。
五、清净圆明,了不可得
休息,休息。我对自己说:人生最难得的是休息。于是在吃完中餐至下午两点上座,一直到下午三点下座,我完全处于休息的状态中,一切都好,什么都无碍,只是我已不归于任何一点上,我甚至也不属于我自己了,也许我是进入「无想定」了吧!
下座行香,南师言心缘一境(生起次第),圆明清净了不可得(圆满次第)之理,并介绍密宗各派的教义,谈到明点就是超越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的结晶。再于四点二十分上座时,我用天台宗的六妙门(数、随、止、观、还、净)方法作观想。得止后观地、水、火、风、空、识,观时是配合着自己的身体进行的,例如观地时就观自己的骨头,一步一步的观下去,其中待观完空而未观及识时,全身自脚至头忽然化为相互连在一起,透明的小玻璃珠球,随而全身发大光明。气一直往上冲,冲出了头部,我整个的人好像冲出去(出阴神),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感到似空似有,即有即空,而对当前的四周却又了然得很,这真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矛盾现象。手指冷得像在冰库中一样,这时我动了念头,观手指为什么会冷?在作此观时,全身仍然放大光明,但观手指为什么会冷却观不起来,转眼之间另一念头又来了,这不就是清净圆明,了不可得吗?!
这个时候大家都下座行香了,我想下座但下不来,脚和手都拿不开。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仍在「清净圆明」及放光状态中,费了很大的力气,慢慢移动手指,待一切就绪,准备下座时,南师在很久(行香时刻)未发一言中,忽然在我前面香板一打,大声的说:「清净圆明,了不可得。」
听师说「清净圆明,了不可得」时,我当时不知道如何向他表达我的谢意。他所说的和我所「映」现的,是一种偶然的契合,还是他的「神通」真的印证了我的「实相般若」呢?不论正确与否,无论如何我要向他表达我内心无法表达的谢意,却是手足无措,无以言表,于是我又流泪了,我默默的向南师说:「老师,我没有什么能够谢谢您,我只有这么些感动的泪水了。」
谈到我的泪水,好像我容易流泪似的,其实我自小饱经人世的沧桑与顿挫,早已被磨炼得一无泪水,而且我也曾时时警惕自己,人生即使千难万苦,绝不流泪,只是我一进入南师的禅堂,就像个小孩一样,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平时的那个「假」我,我已全作不了主了。
晚餐后于七点行香,是过去行香以来经验最殊胜的一次,这时我有一种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寂然未动、感而遂通的意味,南师的香板在这个时辰往地下一打,高声一喊:「就是这个,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再上座以后,我便随运任持这种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境界,八点下座,站立至九点,全身又动地发光。九点至十点二十,南师漫谈世界文化,我听后有「如今游丝从君弄」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