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二年级,从理化课本中知道了眼见光的道理,那时我对宇宙万有开始有了自以为合理的怀疑。
首先,我觉得我虽然是人,可是我却无法知道人到底是什麽样子;我们眼中所见,只不过是神经系统所反映的影像;日光透过三菱镜现出七彩,人体经由x光显出骷髅;我们平常所看见的阳光、人物、风景等等,这一切万有的本来面目究竟如何?我自己又是个什麽东西?宇宙间可能有真相、实智的存在吗?如果有,我们又如何凭藉这不健全的神经系统去认定?我们这不健全的神经系统和实智间又有何种程度的关联?或老是毫无关联?如果有关联,它们又为何会有差别?而我们又如何才能归原到实智的境界?如果没有关联,实智又在那里?而我们懵懂一生,又是怎麽回事?如此等等,总之,一连串的问题荡漾在脑海。
没多久,又接受了光速的理论,我的迷惑就更加深了。我们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由光和神经相互配合地将它的影像呈现出来,虽然这段时间非常非常短暂,可是我们观念中的短暂并非绝对,而且,时间的差距也不能因短暂而否定它的存在。如此,我们岂非、永远活在过去的世界中?那麽现在的世界又在那里?存在,到底是怎麽回事?消失,又是怎麽回事?存在,到底存在於何处?消失,又消失到河方?为什麽消失的却存在,而存在的却消失?
更进一步,我起了些幻想:如果我们周遭换了种空气,在这空气中,光速减慢而我们的运动速度保持不变,如此一来,当我们看见一个活人,而走过去要和他握手时,很可能只摸到一具死尸。当然,更常有的结果是可望而不可即:走过去不要说摸不到了,由於距离太近,我们将连幻影都看不见了,这岂不是白天活见鬼?而在走过去的当中,又不可避免地会被看不见的鬼东打一拳,西踢一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会发生。由此又使我不得不感叹造化之妙了,它把一切都配合得如此巧妙,我们因而得到太多方便,但也因此受了太大的捉弄,而误认为所感受的一切,就是绝对的真理。
这些想入非非的意念与感触,不久也随著来无踪去无影的时光隐匿了。这或许是由於升学主义的高压,使我无暇分神於此,也或许是由於一向的疏懒,而懒得给自己找麻烦。同时冥冥中我有个感觉:就是这些问题并非一般思惟推理所能解决的。既然如此,何不乐得做个不自扰的庸人?於是每逢偷得浮生半点闲时,我仍旧喜欢享受那兀然独自坐的清静
,虽然我不认识宇宙万有,也不认识自已,可是那股不知由来的安详与喜悦,却常常是依然故我。当时,我觉得这实在是件很划算的事,於是就任由这些问题逍遥脑外。
一直到高中一年级,我都这麽过一天算一天,而从未慎重地考虑到人为什麽要活著,以及怎麽活著才有意义。到了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国文课本里引用了一句老子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在这同时又接受了孔子「各尽其分」的观念;再加上当时任课国艾的胡老师的诱导,於是我就首次建立了自己的人生观,而以「顺应自然,乐观奋斗」,为待人处世的基本原则。我觉得如果人真能像大自然一样,不问是非,不计得失,而只默默地贡献自己的话,那该有多逍遥,又该有多伟大。如此,我当然就更不理会什麽真相,什麽实智的问题了。但是,当我接触了佛学之後,才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那些暂时离开,而并未解决的问题。
大学三年级时,我参加了校内研究佛学的社团,每礼拜由先进道友对初学者作一次基本常识的介绍。引介者言词流畅,学识丰富,但是,第一次讲演听下来,我却大失所望,因为它破坏了佛学在我想像中的优美。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佛学有著中国文学、艺术那种空灵与幽远的意境,谁知第一次所听到的却是苦、室、无常、无我。无常、无我、倒是无所谓,也不稀奇。但是它的苦、空之论却使我大为纳闷。
虽然它也说空,可是我当时听到的类似空洞的空,虽空而不灵,真有煞风景之感。我不知道一切都空,连空也空了之後,还有什麽意思。更使我费解的是,为什麽要特别指出一个「苦」呢?人既然被生下来,就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这是我给「生活」下的定义,当时我认为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也是每个人的义务。如果世界是一片苦海,那麽鸟叫的婉啭,小草的风韵,流水的轻盈,白云的飘逸等大自然可爱的一切,不都泡了汤?而人生又该有多悲惨?我以为凡事有阴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为什麽佛学偏偏要指出阴暗的一面呢?虽然它指出了个涅盘的真乐境界,可是那个不可思议的里盘,又叫我从何喜欢起?如果学佛的目的就在超离这世间的一切,而追求那个虚无飘渺又不可捉摸的涅盘,那我真是走错了路。
有趣的是,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并未持久,两三个月以後,就开始多多少少地向权威低了头。因为我想到释迦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无限的宇宙观,同时又通达那麽许多事物,若非高度智慧,河能如此?而我那一套和他相左的观点,不就很可能是妄见?经过这番推理,使我不得不闷闷不乐地被牵著鼻子走。
虽然初步接受的佛理,许多不能令我称心如意,但是我所不满意的只是:它在分析现象界後所作的价值判断。至於对现象界分析的本身,我却极为赞同。由於它分析出无常、无我、空,而推举出了「生因识有」,而识又起於无明、执著,这麽一来,初二时那堆漫无头绪的问题,就获得了初步的解答。虽然我仍旧不明真相,可是总有一天无明去光了,也就水落石出了。所以,尽管佛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境界,然而这种可以实证的法门却深深地吸引了我。
有关行持方面,学长们简单地提到了「打坐」,我觉得蛮有意思,颇想尝试尝试,不过听某些社友说:如果不经明师指点,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因此就只好作罢。除了禅定,学长们又非常简单地介绍了四大宗派禅、律、净、密,而特别推介净土宗的念佛法门。因为据介绍,在这未法时期只有念佛法门最为稳当;而律宗法门须在正法时期,才易有成就;禅宗法门则须在象法时期,才易有成就;密宗则近於消声匿迹。对於後面这三种宗派的过时,我听後颇感欣然,因为当时在我印象中,律宗呆板枯燥;而禅宗则是个不立艾字,不可思议的怪玩意味;至於密宗,咒子、手印等热闹非凡,同时又充满著神奇古怪的气氛。如今,可以心安理得地不修习这些法门,因为此非我之罪,时之罪也。但是,对这所仅存的念佛大道,我仍然不感兴趣。因为我实在不喜欢看见一些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还迂腐不堪地抱著佛号啃,大有「老来投僧,临时抱佛」的味道。虽然在我观念中把它解释成一种集中心念的方便法门,但是对我这懒人而言,阿弥陀佛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当我清静安详时,当然不欢迎他的打扰,当我妄念纷飞时,只要一警觉也就够了。由於这种观点,我就很懒得辛辛苦苦地用阿弥陀佛来自我虐待。
我很清楚:佛法必须经过修持後的实证才能算数,而我也主要就因为这个缘故,才在佛法中漫步。如今四大宗门的修持,竟然没有一样和我投机,不过我却丝毫不在意。因为我觉得知道了观照法门,就足足够用,只要行、住、坐、卧时时注意自己的起心动念,功不唐捐,总有一天所有的谜底会呈现在我眼前。
一个学期下来,一共听了八、九次讲演,对佛学的兴趣逐渐减低,虽然我也翻了翻原典之一的金刚经,可是通本说下来,也就是一个「空」字,同时对里面那些重复的语句也颇感不耐烦。幸好,在大三的第二学期时,社团恭请到南怀瑾教授莅校讲演。在一百分钟的讲演中,南师没有提到一个空字,更没有提到一个苦字,但是「空」却自在其中。这不是经由推理而分析出的空洞的空,而是生机历然、解脱自在的空,二老相差河止天渊。由这次讲演我才体会出佛法竟然有如此生动活泼的一面,这也可以说是我学佛过程中的一个大转机。
由於这次开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同时开示的本身又非常具有启发性,所以虽然事隔两年,我仍然尽可能地追记三要点。
一开始,南师就态度雍容地举出「拈花微笑」这段美丽的公案,引述了「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一段话,使我们对禅宗的起源有个初步的认识,同时又要我们注意,他讲演的内容虽然勉强可以说是禅的介绍,可是「禅」毕竟不是口头上的;只要一说禅这个字,就已经不是禅了。好比有人描述一道菜,如何如河地好吃,然而,没有吃过的人无论怎麽听,也听不出那道菜的原味。虽然禅是如此的不可说,但是他仍然本著悲天个人的心怀,非常巧妙地作了许多生动的开示。而我尽管只「听」了一席,却也回味无穷。
提到了禅和吃的比喻,使我不禁想起一段很有意思的问答。当时有人问禅,南师微笑地回道:「你既然“馋”,那我请你吃馆子去。」此馋(谐音)亦彼禅也,这是什麽道理?他藉著轻松的笑话,就将这个庄重的问题,幽默地交给了我们。然而或许我不馋吧,所以当时对此只是一笑了之。随著这件“馋”的趣事,他又针对青年人的心理,特别提出了告子的「食色性也」这一观念,而强调声明:告子所说的性,并非佛家所说「明心见性」的性,而是人们进入後天的肉身之後,所带有的习性之性。於是,进一步地又要我们研究:这後天的习性和我们原有的本性,究竟有什麽关系?而我们现有的生命又为什麽存在?那时候,我只觉得这是个大大的问题,必须慢慢来,等无明走光了再说,所以就对它暂时保持默然。
给了我们这个大问题之後,南师为了帮助大家对那「不可说」的禅有所了解,於是就和蔼地转引了许多悠美的辞句,诸如:「晴空万里,鸟语花香」,「鸢飞於天,鱼跃於渊」等,要我们自己体会那种境界。而後,更切要地指出大梦一觉之後,头脑清醒之前的那一刹那;也就是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而还没有意识到已经睡醒了的那一会儿;在这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丝毫杂念,甚至於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却非常地逍遥,非常地自在。这种境界中那个不起念头而明白清楚的我,就是南师特别嘱咐,要我们在初学禅时,多加参究,善自体会的关键。
随後,又利用一则有趣的公案,使我们对问题的研究进入「乐之」的境界。公案如下:仰山问洪恩「如何得见佛性?」洪恩回以「如一室有六窗,内有一弥猴,外有弥猴从东边唤猩猩,猩猩即应,如是六窗,俱唤俱应。」引述完了,就问大家懂吗?停了一会儿,又慈祥地开示:「答案已经告诉你们了。」这时候我才忽然有所领会。接著,南师又引述仰山的再度请示:「只如内弥猴睡著,外弥猴欲与相见,又几何如?」於是又问大家怎麽办?当时我只天真地觉得,跳进去就行了。为了帮助大家,对这问题再作深入的研究,接著,他又介绍了两句古代禅师的偈子:「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要我们好好的体会。
仰山所问洪恩的佛性,也就是一般禅宗门徒们要找的「主人公」或「主人翁」等,说得略微详细一点,就是:我们生命的主宰到底是什麽?当我们摆脱一切污染执著以後,那个卓然存在的又是什麽?人们又如何才能把握得住它?凡此等等,是大多数学禅者所探究的问题,也是上面那则有趣的公案所蕴涵的深意。针对於此,南师又转用了古代一位禅师的偈子,权充答案,同时,也等於又给了我们一个问题。指月录:五祖演云:「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主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杉竹引清风。」演讲完了之後,我对这首回答性的偈子,仍然是恋恋不舍,到底这首表面看来平淡,而又不相干的偈子,是在说些什麽呢?这个疑问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挂在心上。到了翌晨刷牙时,谜底突然冒出来了,於是我不禁莞尔,原来谜底就是谜面啊!
现在追叙往事,我才知道在恭闻开示的当时,就开始参起禅来了。那时候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那就叫做参究,只觉得很想明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又无法用思想去推敲,於是只好盯著问题发呆。经过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灵机一动,就忽然觉得「原来如此」,此中趣味,就像猜出谜底一样,其乐也融融。由於当时根本不知道什麽悟不悟,当然更没想到什麽印证的必要。所以如果有人现在问我:悟了没有?悟又悟了什麽?我只好直说:「不知道」。
平淡中的奇特
自从上回听过南师关於禅学的演讲以後,便由侧面打听出他长期公开讲学的地点。从此,每礼拜的那段时间就是我最享受与最向往的时刻。
虽然一连三个月的课程都是佛学的体系,但是他却非常灵活地有时以佛家思想诠释儒学,有时又以儒家学说或道家思想譬解佛学。总之,儒、释、道三家在他日中总是打成详和的一片。同时他也常常顺便提出哲学、科学、经济学等等的重点,以为互相发明的启示。
对著这麽一套丰富、精彩的「什锦讲演」,我品尝出的味道却是「平淡」二字。这个结论似乎是颇为荒唐,其实这正是南师旁引博徵,苦口婆心地希望我们深加体会的道理,因为「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此淡泊与宁静,不仅是消极出世所追求的意境,更是积极入世所必有的涵养。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所谓「百尺竽头更进一步」——到达平地。人道如是,佛道亦如是。而南师所寄望於我们的,也就只是「规规矩矩,平平实实」地做人。
一溜南下泡净士
暑假到了,南师的长期讲学暂时宣告停课。而我则趁机南下,参加一暑期大专青年佛学讲座。或许由於对佛学的新鲜感吧,所以向来偷懒成性,而有「溜课大王」之称的我,此时却冒著酷暑,兴致冲冲、野心勃勃地去自投罗网。
没料到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或许是天气太热以致胃口欠佳,所以在这为期三周的佛学讲座中,我仍然顺理成章地稳居著「溜课大王」的宝座。然而,更没料到的是:早在一鼓作气地作南下准备时,就已打入溜课预算的「净土宗」,此时却反而和我攀上了交情。同时有趣的是:这件意外之喜竟得力於禅宗中一段好玩的故事,以及华严经中一段近似迷信的叙述。
天人散花和大舌头
那段禅宗公案是南师某次讲解老子时所引用,大概是说:须菩提尊者,一日在岩中打坐,梵天大帝忽然自空中散花供养。尊老问他为何散花。天帝说:为供养尊者的说法。尊者说:我此时并未说法。天帝说:尊者以「不说而说」我以「不闻而闻」。当时我只觉得这个故事很「妙」,而且是不可说、不可思议的那种「莫名其妙」。
一直到南下听了一点华严经以後,我才恍然。原来这个故事竟然妙得那麽平凡,同时又平凡得那麽妙。华严经上说:佛的舌头又大又长,可以盖住三千大千世界。而他只要一说法,各处各地的大菩萨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要在平常,对著这麽一个荒诞的大神话,我一定忙不迭地来篇呜呼哀哉的祭文。因为被他这麽一遮,虽然「下雨不愁我有大舌」,然而空气没了,太阳也没了,这麽一来慈悲的佛陀可不是强迫我们上西天?然而有趣的是,当时却一反常态而又莫名其妙地,一下子融通了这两则荒唐新闻。不但知道了什麽是「不说而说,不闻而闻」,同时更沾沾自喜地发现原来我的舌头却也不小。
还有我觉得好玩的是:原来孔子和老子也一样!因为孔子曾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兴焉。天何言哉!」而老子也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不正是华严经中所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境界吗?「道在平常」这句话实在一点不玄,也一点不假。我们随时随地都可在周遭的事事物物上,体会出宝贵的真理,而获得无上的解脱。这无常的大自然以及虚幻的人生,其实就是我们的大恩师。而孔老夫子所曾说的那句至理明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和这层道理相比之下,就难免显得有些偏狭和多馀了。
「悟人子弟」的鸟大师
有了这层体认,虽然还没上「弥陀经」(净土宗)的课,不过我已断定其中必有道理,而不再认为它是用来哄乡下老太婆的玩意儿。所以我就乖乖的打消了老早订下的溜课大计,而去听了听「西天乐园」的风光介绍。这麽一听,妙了!原来西天就是人间。
书中提到西天那琉璃世界里有什麽功德水罗、七宝池罗,总之富丽堂皇、美仑美奂。同时还说那儿的鸟啊、花啊、树啊都和南师一样会讲佛法。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这个花花世界吧:大块假我以文章,阳春召我以烟景,对此佳景为了珍惜良辰,还有人秉烛夜游呢。我们能说它不美吗?再看看这儿的一草一木,不都蕴涵著无尽的天机?万事万物不都时时或有声或无息地给予著启示?谁能说我们这儿的鸟啊、花啊、树啊没有「悟人子弟」的大师本领?
可怜的是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他们都是好心的老实人,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平白挨了许多骂,背了好些罪名。真是幸亏他们都不在人间了,否则对著这批自以为是,掩耳盗铃的混蛋们,可不知要怎麽活下去哦!
懒人的「紧迫盯佛」
而我则一向富於同情心,又有知人善任的本领,所以就明智地啃起佛号。因为释迦这位王子在书上告诉我们,只要「一心不乱」专心念上七天佛,那麽当我们逛到人生旅程的最後一站时,阿弥陀佛就会赶下凡尘,免费为我们做西天乐土的导游。虽然我这懒人对此仍旧提不起劲儿,可是听说到了那儿就不再退转,这一点对我的诱惑力太大了。同时只要受七天罪,就能获此无价之宝,岂非天大的便宜?基於这种经济原理,以及对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人格的信任,我就立刻啃起佛号。这麽一啃结果是不胜懊恼,因为「紧迫盯佛」的战术和我一向的懒散是大相迳庭。再加上念的时候杂念纷飞,惹得我无名火冒三丈。不过也正因如此,使我发现自己竟然连「止於一念」这麽基本的修养都做不到。所以虽然火气冒了些,傲气却也因而减了些。
由於「清净念头」这层克己功夫的失败,使我又突然警觉到「诚意、正心、修身」等做人的基本条件,和我还有一大段的距离,这麽一来当然就更别谈什麽「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如今我生而为人,竟然不能心昭日月、堂堂正正地为人做一点事情,那活著还有什麽意思呢?
花尼姑还了俗
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任意毁伤」当然我不会为了这一点小挫折就去自杀。所以三个礼拜期满之後,我就和一群同学赶赴另一场庙会,一到山上的莲因寺我就一板正经地挂起「止语」的招牌,雌心勃勃地准备在短短数天内,征服那和我捣蛋的劣根性,而做到「一心不乱」。无奈是欲速则不达,其味不佳,此路不通,所以做了三天的哑吧,我这花尼就整顿皮囊,匆勿赶下凡尘了。
踌躇却步禅门外
北返以後,南师的讲学因事暂缓,而我则为了争日气,仍旧不服输地抱著佛号啃,用功的程度是一天廿四小时,只有昏沉和散乱的时候,暂时休息。暑假结束後一个多月,总算收到了南师开课的通知。获此佳音,除了欣喜以外,还有不少忧疑,因为通知中附有禅学研究班的志愿报名表,而在暑假期间,我正好听到许多南师的讥刺和诋毁:诸如狂禅罗、魔禅罗、傲慢罗、江湖罗等等热问非凡。虽然我对此无法加以可否,但总不是味儿,後来才知道,南师对於外界这些谤言,统统了如指掌,他只有一笑道:「我半生岁月,都在毁谤中度过,早已习惯於此。佛说孔雀吞毒,益增神彩。学道人只问自心,莫管毁誉,止!止!不须辩。」
在收到通知的当时,虽然我已经听了他三个多月的公开讲演,可是从未听他说过禅是什麽。他多半是藉浅近而又平常的说法,使我们体会无上的哲理。所以当时我实在搞不清楚学禅到底是什麽玩意儿,更不知道他为什麽要特别开办一个禅学班。因为我怎麽也想不透,除了他平常那些为人处世的宝贵开示以外,还有什麽更重要的道理可说?阿弥陀佛!他可万万别弄巧成拙,以致将来变成只野狐狸。一念及此,怕从中来,管他三七廿一,反正为他念上几声佛号预为超度,总不会错到那里。
做好了这个预备功德,由於想知道一下学禅到底是怎麽回事,同时基於对南师以往的认识,所以尽管战战兢兢,我仍毅然决然地参加了禅学班。结果还是老样子,并无任何标新立异的地方,而我总算从忧疑中解脱了。唯一遗憾的是南师当时无法抽空在禅定的功夫上亲加指点,所以我们这批学子在实证一途,不免有些欠缺。直到半年以後,小规模的禅堂草草成立,我们才开始过了过瘾。而我却在禅宗的帽子底下,和自己开了好几次的玩笑,如今回味颇觉盎然,或许这也就是禅味吧!
热门的禅风
近年来,禅风疯迷了全球。开始吹出这阵风的日本,茶道中有禅、插花中有禅……甚而某单上也请了禅去捧场,幸亏切腹已是过了气的运动,否则一定会翻出一个禅式的切腹花招。至於科学昌明的欧美,更是被此风吹得薰然忘我,那些高鼻子的白色人种,都不约而同地以谈禅为上流货色的标记,各式各样有关禅学的专书滚滚而出,众说纷纭、万家争呜、热闲异常。
同时欧美青年们又本著一向精益求精,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对禅的研究,比起日本的口头禅,更上一层楼了。他们借力於五花八门的兴奋剂,以实证古老而新奇的禅道。结果在服用丹药之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丹药下肚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大梦一觉後「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自认和禅宗中一位悟道老的境界相同,如此果然是上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於撞出了条路而逮住了禅吗。
反观我们自己这堂堂禅宗的宗祖国,和禅宗的法定继承人,真不愧是身出礼义之邦,胸怀泱泱大度,任由这块活宝远渡重洋,载声载誉,而无丝毫怨言。只是偶而附和地歌功颂德,或谦虚地东施效颦以聊表心意。
舍大取小
有鉴於时下这种种行情,以及佛法「行解相应」的旨趣,禅学先修班一开始便一反时流地采用小乘经典为教材。此举表面看来实与我国数千年佛学发展的路线大相迳庭,其实在义理方面,小乘经典虽不如大乘经典严密精详,但在实证修行方面却较多陈述。
南北朝时期佛学初入中土,其时多为小乘之传扬,而尚少大乘之广布,结果得道者多,行道者也多,在家居士或出家僧侣每有神通。固然神通并不就是道,但却是定慧中易得,散漫中难求。而唐宋以後,随著大乘义理之阐扬,佛学气象自表面观之巍巍壮观。但是求道学佛老却因此穷究於文义的解说,而忽略了实证的真义和力行的要旨,神通此技也随之成为稀有之宝。此後能说会道的佛学家比比皆是,了生脱死,任运自在的大丈夫却难得其人。
时至今日,邪说妄见每况愈下,为了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於是禅学班除了效法大乘救世救人的牺牲精神外,第一步就先从小乘的实证路线走起。
「阿含经」是采用的教材之一,书中除了功夫方面的介绍和指引外,还概略地记述求道老的起居、用功状况。其中没有任何玄妙的高论,但是那些平实而切要的事例,却是我最宝贵的治身之镜。我看到和我同样的凡人如何地克己,如河地调心,又如何地成就。虽然中国数千年来的古训不乏此种规诫与劝勉,但总不如这种一件件的事例予人较切实的感受,并引发更深刻的反省。
如法泡制
看过了这些一件件,脚踏实地、按步就班的范例後,以身试之,结果使我深深感到任何人要想成功并不难,难在时时反省自己。这也就是儒家反求诸己与求其放心的道理。反省自己还不算难,难在反省之後的认识自己。因为聪明的万物之灵尽管做了错事,也会巧妙地将错事补成无缝的天衣。人们是很善於用种种的理由对自己行宽恕之道的。所以如此,从好处看是为求心安;从坏处看则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又不能勇於对自己认错。人的可怜莫过於此:一生中我们被自己了解的时间有多长?对自己坦诚以待的次数又有多少?人的可笑也莫过於此:对著这麽一出亘古的悲剧无动於衷,却反转来终日感叹知己之难逢与人心之虚伪。话说回来,认识自己因难,而认识後之匡正并持之以恒则更是难之又难。恒者成功,退老失败。圣凡之别即在於此,所谓「唯狂克念作圣,唯圣罔念作狂。」圣人之所以为圣,主要就由他认识了自己、克服了自己,而後掌握了自己。
当时如果我有了这些认识後,就踏踏实实地身体力行,则今日决不至於潦倒依旧。现在再开始,就时间而论,固然并不嫌迟,因为心志的力量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然而担心的是对自己宽厚如昔而终至为德不卒,长此以往当然就呜呼哀哉了。
婆说婆有理
采用小乘经典为教材的期中,某位学长曾感叹道:幸亏先接触了大乘佛学,否则小乘这些浅近琐碎的事理一定会使他远避佛门。听後不禁使我忆及一首旧体的白话诗:「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出门望晴农望两,采桑娘子望阴乾。」任何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愿,而天底下的公是公非也实在太难订定。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很可能会在所有的事物上发现它的优点而利用之,也很可能会在所有的人物上发现他的长处而效法之。这是一种生活的艺术,须要相当的智慧与高度的修养,而我只是说到却还没能做到。倒雹的梁上君子
三个月後随著寒假禅学先修班暂告停课,而南师却连禅的影子都还没对我们说过,所提到的仅仅是一些禅定所须注意的事项。有回南师说了段故事:有个穷人屋中空空,某冬夜钻进一只室米缸里避寒,恰巧一梁上君子有眼不识室门,摸进此屋。缸中朋友和他礼貌地寒喧几句,此夜行人只好空手而归。南师引用这段故事告诉我们禅定用功初步清静念头的原理和方法。因为一切外境的事物和内心的意念都如过眼云烟,虚来幻去而不可把提。只要任其自然,对未起之心念不去引发,对已生之心念不加执著、不使连续,则杂念自归空寂,而吾人遇事自如明镜照物。雁过长空、风吹竹面等境亦当不求自得。
当时我只把这段故事看成禅定功夫的理则而不觉如何,如今才知原来功夫也不离禅。功夫、见地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简单地说,也就是知行合一方为真知。
人逢喜事
寒假这一停和暑假那一停一样,又是久待而未见消息。一个偶然的机会,获知南师创办的东西精华协会,有个禅堂供人打坐。於是一天课馀,邀了个伴一同前往以壮声色,自此我在静坐方面才稍加用功。
到了那儿随手翻了翻协会宗旨的简介,以及各项学术和社会福利等等之筹备方案。浏览过後我如获至宝,喜不胜收,因为琳琅满目的学习课程上自天又、下至地理,文的武的,古的新的,样样俱全,许多都是外面学不到的,此时我真想秉烛夜读了。至於那种种社会教育和社会福利的方案则更使我欣慰,因为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了。而彻底的帮助一个人,除了外境物质等福利的改善外,根本大计还在於内心的教化使他懂得帮助自己,乐於帮助别人。因为乐观的心境和仁慈的襟怀是一切幸福的泉源。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助人为快乐之本,所以这些工作和理想早在中学时代就已萦萦於怀,然而处於目前的时代潮流中,毫无社会经验的我实在感到茫然而不知如何下手。当时面对一套套的精详计划,我不禁暗自庆幸,此生终於找到了条出路。透过一个组织个人的力量将发挥得更有效,於是我欣然地申请加入了协会。
自此学校的课程我溜得更心安理得了,每到协会静坐之馀就帮助些临时的杂物。
这个和那个
某次在会中抄写信封时南师走过问我:「你现在清静吧?」我只知道抄信封抄得颇为安详自在,脑细胞中根本没有清静与否的概念。老师这麽一问,我当然得据实以答,於是赶紧自我检查一番。南师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意於是道:「一想就不是了。不要想,你现在清静吧?」南师好像觉得我是清静,为了不使他失望,同时既然不准想,当然没有感觉出心中有何杂念,於是我只好不再动脑筋地点头称是。南师接著就开示道:「现在车子驱驰於马路,走贩叫卖於街巷,小鸟啼啭在枝头,微风轻抚过树梢。这种种声音并不互相妨碍,而你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吗?」我点头。他又说:「可是这些声音之生,声音之灭都不妨碍於你的清静对吗?」我再点头,於是他说:「就是这个。善自体会,好好把持。」
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南师讲过:「由於根器之故,我对现在学佛的人们常常给些甜头,赞许几句,其实是哄著大家玩的,为的是引发大家的兴趣。」
如今我那种平常的境界,竟被南师指为禅宗中那个稀奇玄妙的“这个”(此时尚未研读禅宗公案,致有此误),本人当然不肯轻易上当,同时我也的确不在乎我的那个是不是禅宗中的「这个」,所以南师的这个指认也和风吹鸟叫一样,并未打扰我的清静而任其自去。
不过由於我常有目空一切的习气,为了避免「骄慢心」的控制,同时又本著尊师重道的概念,所以对南师的嘱咐——「善自体会、好好把持。」倒是虚心接受了。谁知听话效果不佳,於是我向南师禀告:「如果用心体会,著意把持,则原本的安详悠然反遭破坏。所以平常大可任其自然不加任何干扰,只须心念杂乱时稍加警觉,则宁静自在的境界又将重现。」南师点头称是,不过又再叮咛「对心境不可放任得过份,因为过犹不及。初习老调伏心念就好比看牛,既不可拉之遇紧,也不能任其乱跑,必须用自己的智慧管带得恰到好处。」
果然是真的
自到协会由於常接近南师,警觉性较高,心境较详和,因此静坐用功也较易得力。有天在家中静坐时,忽然觉得整个身子都化於虚空。到了这种空灵的境界,我才清楚地体会出什麽是灵明觉知,不一会儿随著念动又回复到日常熟悉的这种境界。由这次体验我才真正认识了佛法之可证性,往後几次静坐中仍有这种境界,於是我提出向南师报告,南师点头说:「就是那个。」随後由於要抱佛脚以应付毕业考试,静坐此事只好也平等待之——应付应付。结果,果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静坐时不再能达於忘我之境。
毕业後我非常幸运地进入协会正式任职,从事我向往已久的工作。不多时,禅学班再度开课,这回开始转入禅学方面的研究,除了指月录、景德传灯录之外,还有诗词、论语、道家等课程。
第一堂课我又像往常一样,非常宁静轻松地注意听南师的声音,於是呼吸渐渐转细,身体感受也转轻微。所不同的是後来忽然呼吸停止而融於一片金光中,此时身体感受全无,而南师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地自光中发出(所以如此是由於空间的分别也消除了)。当初我还以为这种光明只是进入某种定境的光影现象,请示南师後才知原来还是「那个」。至此我才知道原来自性的光明了然可见,而「能见」与「可见」在这种境界中竟是浑然一体
幽默的自我介绍
讲了几段禅宗公案後南师就要我们参,我当时不觉得有什麽好参的,於是只当耳边风听过。谁知下堂课南师追著问我们参得如何?吾等均默然以答,南师会意,於是赏了我们几棒。
没多久讲到二祖神光的故事,他砍了一条膀子送给达摩以求「安心」,达摩欣然应允,让他找出心来。结果找了半天他只好回说:「找不到。」於是达摩就声称为他安好心了。南师说完後问我们什麽道理,我实在是懒得回答,同时,如此简单的东西也没什麽好说的。不过由於棒子吃腻了,而且南师那麽辛苦地台上叫,底下竟然没人理,实在也怪可怜的,於是我就随便应付地回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时我只觉得神光之流不免多事,而我们还一本正经地对之大用苦心,也够多事。报完了那个简单的回答,我很快地看了南师一眼,他只默然笑笑。如今重述往事又有所感:光凭我装作不经意的那一眼,就该吃三百棒。「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除了权充回答外,又作了我的自我介绍。同时这件小事当中还蕴涵了一个颇堪玩味的问题:为何梦中人会说醒话?也就是:为何说了醒话却还在梦中?
受冤记
我做完了那个回答式的自我介绍,南师又问:「还有意见吗?」随後就嘱咐大家再参,同时又交待了一些新的公案,当然还是要参。一天空时,我想既然老师要我们参,盛情难却只好参他一参吧!正要参时我忽然不解「为什麽要参?」本来好好的,舒舒泰泰的,为什麽要半路杀出个「参」来大煞风景呢?「万法本闲,唯人自闲。」真不知要参个什麽名堂。
我实在是不懂,而且也实在觉得没有必要去参,於是就到南师屋里对他说:「我实在不懂为什麽要参。」南师听後又摆出那付笑脸,稍停就开口道:「你问我啊?」我听成了「你问我啊!」於是我更发闷了,干嘛还要我问?我只觉得「参」很没意思,根本就不想问什麽。我真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於是就犹豫地反问:「我问您?」结果南师听成「我问您。」於是他慈悲地回道:「你问嘛。」我实在想说「我不要问。」不过怕南师误以为我不是根器,以致於既不谦虚又无求道心;再说我也不知道禅宗到底有些什麽把戏要耍,或许别有无聊天地吧!於是只好无奈地硬起头皮问「为什麽要参?」南师道:「为何向别人口头讨东西吃?」
这麽一听,我可真是非参不可了。怎麽搞的?没头没尾给我一句?功夫没练到之前,人本来就要吃饭吗!分工合作,别人给我薪水,有何稀奇?这和我问的那个不想问的问题有何相干?禅宗果然是乱奇一通,虽然觉得无聊,然而为了不服输只好停在那儿参——参「为什麽南师问这个怪问题?」过了几秒钟,参不透,赶紧放下,参那怪问题,仍然参不通,而且简直无处可参,理所当然地只有发楞了。时间过了几十秒,再不答不像样了,我就只好针对南师的怪问题随便回答几句。
南师摇头道:「向别人口头讨东西吃,就是说问人的意思。到头来你还是别人背过河,而不是自己过去的。」这麽一听我心中大叫冤枉,於是就稍作解释,刚开口还没说清楚南师就说:「愈转愈远了」唉!谁叫我学什麽禅学呢!或许南师有意磨练我吧!罢了!罢了!为了表示洒脱和涵养,只好闭住了金口。然而肚子里却是正义凛然地在嘀咕著,和解声与叫冤声此起彼落,打得好不亲热。
追忆往事,实觉可笑,笑当时的迷,笑此时的悟,更笑当时的悟。
觉悟此事其实不难,然而不妙的是:我的觉悟往往在事情过後,方珊珊来迟。经典上说:「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实在一点不错,如果我能时时保持著大梦一觉後的清醒,而对一切事物都悠然视之,那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
不是答案的答案
有回习禅定时,南师又指责我们不肯用功,不起疑情,对那些禅学公案只当故事地听过算数,而不知道把那些事理反回到自身,仔细体会,用心参究。
我不以为然地说:「疑是方便,不疑也是方便。」南师很快就反打我一棒「那你为何不悟?」这一下,我只好傻了。虽然我觉得道理很简单,可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悟」是什麽东西,因为我当时只把「悟」解释为「见道」的实证境界,同时我也很想反敬一棒「何必管他什麽悟不悟,只要老老实实,安然地修行,到悟的时候他自然就悟了,实在用不著呆呆地起疑情,再苦苦地去参。而且天底下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事,就算没有证悟吧,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做事,堂堂正正地做人,於人於己都安然无愧,也就差不多了。况且学禅本来也就是个安心法门嘛!」
可是我始终急念著南师苦口婆心地在台上叫;鞠躬下台後又得看那些我们自己都不忍心看的心得报告;大热天还长袍加身地,陪我们这群既不问也不答的问葫芦,焖在小小的禅堂里打坐;同时,由於会中某些人物的君子作风——动口不动手,所以,常常在我们进入禅堂去流香汗前,他亲自去擦榻榻米、竹垫子以及其他用具等。因此,我实在不敢告诉他,我根本不在乎,也不希求那种证悟的境界。否则,岂不太伤他的慈悲心?同时也太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於是我只好来个默然,瞒住这位禅宗大德。
禅宗大师的舌头
过了一会儿,南师又问:「你为何说不疑也是方便?」我回道:「只要行、住、坐、卧时时留意心念,定久了自然见到本性。」南师立刻又反打一棒「你以为那空空洞洞的就是吗?」那空空洞洞的当然不是,可是要说出到底怎麽样才是,的确也很难。不回答嘛,又不行,所以我只好勉强地说:「真空後自然生妙有。」南师听後无情地摇摇头,而要我反问。
当时,在我听过的禅宗故事中,有不少祖师大人们看到时机因缘差不多时,就使出一棒、一吼,或者其他危险性较小的开示,於是挨打挨骂的弟子们就因祸得福,而豁然顿悟。到此境地,有的一连三天听不见声音,有的则大哭後又大笑,还有的一打开窗帘就叫道:「也大奇,也大奇。」真不知他们到底见到了什麽怪物。如今,南师要我反问,不知会耍出什麽花招。而我,自知功力尚浅,当时不太可能翻出个悟来,那麽岂不大煞风景?然而师命既出,这些後果那里容得考虑?於是我乖乖地照问。而南师却凶巴巴地说:「真空不是妙有?」我一听完就乐得哈哈大笑,真不愧是大师的舌头,回答得太妙了。这句话虽然如此简单,却使我由「事来则应,过後不留。」更进一步体会到当下也不留,这对我往後言语动静间有莫大的助益。
第二天,南师问我:「昨天你听後觉得如何?」我说:「答对了。」南师就说:「我还以为你大彻大悟了呢!」唉!我心中暗自叹道,何苦拿我开心?以致使我不得不惭愧一番了。
芳心动疑情
後来,由於禅宗的故事翻多了,常看到那些嘴巴上会说些道理,而不肯参究,又自以为是的学子们,被祖师们喝斥「生死到来时,你能怎麽样?」渐渐地,这句话打动了我的芳心。我不禁拿它自问,结果发现自己是有点功夫——嘴上功夫。於是一方面不愿意作个不能自主的人;再方面,我看到那些原先自以为是,後来改邪归参的人们,「崩」地一声後,才又别见洞天;三方面,既然过去和现在的祖师都要我们参,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就虚心地接受吧。基於这三点原因,我想当时所有的理悟一定没有用,因此我告诉自己势必发发疑清,然後好好地参他一参了。如此一来,我再度对自己起了一层更深的怀疑,诸如:为什麽会有我?我到底是什麽?为什麽我会受种种生理、心理的束缚?摆脱了这些束缚,还我本来面目後,到底是什麽样子?周遭的人、物又是怎麽回事?和我又有什麽关系?为什麽会有种种物我、人我的对待与界限?去了这些对待与界限後,又是番何等风光?
我对这些怀疑不再像从前那样来个相应不理,而因缘凑和,我就拿「庭前柏树子」这个话头参了起来。不久由於特殊缘故,我再度持咒、修观,而我却由此对所怀疑的有所领会:我所找的真我根本不离生理与心理等假我,而这些假我,也未曾离开真我。真心、妄心,实在是同出一元。迷则成妄,觉则成真。
这些基本的道理早就在书上看过,然而一直到自己有了这层体会後,我才像初次认识了它,而它也才真正对我日常的用心、处事有所帮助。於是处理事物时,常能无所用心地「安然而应」。这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自在。通常人们往往将「解脱自在」误解为消极的清净,其实活泼的生机也就在其中。能把握住这生动的一面,才不失为禅的真意。
含泪奉命,失笑上当
数天後,南师问我:「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在此三个多月前,他也会以同一问题问我,那时我毫不犹疑地说:「就在这里。」然而,数月後当他再度问起时,我却默不作声。因为我自觉虽然理念上有些了解,对日常行持有所助益,但是终究尚未证得菩提,所以怎麽说,也不是。换言之,我觉得理悟归理悟,没有什麽用。我把这种感想报告了上去,南师就吩咐我看林酒仙悟道以後的长歌,同时保证一看见效。批示一下,他就走了。而我,自忖功夫还差得远,怎麽可能一看就大彻大悟?所谓佛法非从人得,我这空空如也的肚子,怎麽可能藉著食谱填饱它?何况还很可能越看越饿得难受呢—.所以我实在很不想看那多馀的长歌,可是师命如山,又怎能容我不听?於是莫名其妙地,我竟独自流起泪来。过了一刻,实在无可奈何,只好依命而读。真没想到一看之下竟然破涕为笑了。唉!从前竟然上了那麽一连串的大当,简直是滑稽滑稽。
由此,我心境大为释然,同时觉得禅宗实在可爱。禅宗所谓「不见本性,修行无益。」而主「依性起修」,实在是有道理。同样的对治心念、修正行为,在禅宗的法门中,做起来是何等轻松!何等愉快!理悟怎能说没用?理不就是事?事不就是理?难怪那些慈悲的祖师们狠得下软心肠,任由那批上进的呆徒弟们辛辛苦苦地和自己捉迷藏。实在是理要自悟、自肯,事要自行、自证。所谓「自求多福」,诚哉是言。
可爱的死耗子
去年除夕,也就是同学们自动筹组的方便禅七(农历初二)的前两天。睡前静坐廿多分钟,而後持咒卧下。不久,咒语渐缓而进入非睡非醒之状。头顶随即现出一片圆光,而後从头顶出,化入那片金光。瞬息念动,於是数点阴暗的无明转眼间就纷纭万象,而又回复到日常熟悉之梦境。由此使我知道了,原来「无明」竟也不是个抽象的形容调。而种种妄念、妄相均由无明所生,竟然也是显而能见的。佛法!佛法!何其真也。同时,我又想起在这半年以前,有回梦中见到一片金光,虽然那也属自性光明,但是分别未去,所以并未和光打成一片。
由於这个境界,我体会出张拙秀才的「光明寂照通河沙,万象含灵共我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可惜的是忽略了下两句「破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坚碍,涅盘生死等空花。」因而打七时,我就存有一念:要再度证入那个光明境,而永久保持它。有了这个执著,结果心境反不如昔。三天後,由於自己的警觉,以及南师生动契机的开示,我才再度恍然。
此後,虽然每天依旧和同学们一道上座、行香,但是却常有无功夫可做之感。因为「万法本闲」,我找不出做功夫的对象。而「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我也不觉得有做功夫的必要。因为见地就是功夫,而功夫也就是见地,二者本然如是,实在不劳我们去「做」功夫,也不用我们去「见」见地。
如此的尾音
方便禅七的最後一天,南师做了个非常恳切的开示:「老老实实修行,踏踏实实做人。」同时指点我们,最高的道理就是最平淡的道理。从前白居易曾经问取无上大法之捷径,鸟窠禅师则非常直截坦白地告诉他「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而六祖也曾明白地说过「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不用参禅。」各大祖师诸如此类的教诲,实在多不胜举。一般认为玄理深奥的佛法,乃至最富神奇色彩的禅宗,其实就这麽简单、这麽平凡。
所谓「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除了佛法中如此开示外,道家老子的三宝二日慈、二日俭、三日不敢为天下先。」儒家的「各尽其分,各安其位」不都显示了同一哲理?
痴情万种的求道者
然而学佛求道之士却往往忽略了「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人生态度,而抱著追求某些东西的自私心理,舍近求远地向外驰求。诸如苦苦参究念佛的是谁?父母未生前是何等面目?祖师西来意?如何念佛以去掉妄念见到实相?有些竟因而茶不思,饭不想,其痴情有甚於相思病患。如此间出的笑话当然不亚於缘木求鱼。难怪悟道之後,许多人要疯里疯气地笑一阵或哭一阵了。
既然此理如此简易,为何许多祖师故意打哑谜,眼睁睁地看著人们去捉迷藏呢?南师说得好「信得过就悟,信不过就参。」这就是禅宗超然的风格与独到的手法,也可以说它在几千年前就对心理学有了透彻的了解。它要每个人首先认识自己,以及在宇宙所处的地位,而後为自己订定一个人生观。如此,才是彻底的根本大计。
莫使金樽空对月
如果我们真能平实地做到心昭日月、坦坦荡荡,那麽自然就语默动静体安然,境上施为浑大有。此时静观万物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到这种境地,又何须再问万物是否与我一体?天地是否与我同根?我的本来面目是那付德性?宇宙万有的实相又是何等嘴脸?至於什麽证得自性,证入菩提,其实我们当下就是。是我非我,一动一静,时时处处,都明证了能、所的美妙:君不见花开花落景悠悠,君不见行云流水几时愁,君不见芳草古石天机偷,君不见生生息息自风流。如此,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j,切记「莫使金樽空对月」。
山河大地尽管由妄念所造,姿色却不因而稍减。而我们这具不香的皮囊,虽然是四大假和,威力却也不因此稍减。君不见它以苦为乐,求名求利而津津然;君不见它舍己为人,牺牲自己的悠闲以博他人心目中的地位;君不见它能忍堪忍,终日与贪、嗔、痴等烦恼为伍;君不见它死而不已,死後仍不罢休地再入轮回。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力量!实在可以和菩萨的大悲力、佛陀的大慧力相抗衡。我们又何苦自讨没趣地证个什麽?到头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个中妙意,不可说不可说。
再说:就算证见自性光明无比又如何?阳光温暖、月光幽雅、萤光玲珑,电光方便。
再说:就算证得自性力盖山河又如何?进入涅盘後既不吃又不喝,更不打架、杀人,徒有其力,无乃大可惜乎!
总之:学佛切莫忘记做人。非我所有则必不取,而是我所有则必不离。因此,如果「光明清净,妙用无穷」,真是自性所发,那麽,又何劳我们苦兮兮地造作,傻乎乎地追求?如果不属自性所有,当然就更无贪求之理。学佛修道只要能「安份守己」,安於自己的本位,守住自己的天良,那麽无量功德妙用自在其中。至於功夫中的百千三味,我们大可视之如各地风光,任意浏览而莫死守。要知:丈夫心志在四方,何处青山非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