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不二法門?中國的廟子中,到處看到門口寫著「不二法門」,就是出自《維摩詰經》。講到廟子,現在出家人不願意人家稱他和尚,喜歡人家稱他法師。過去稱出家人和尚是尊稱,一個叢林之下,只有方丈可以稱和尚,其它都稱某某師。現在都變了,和尚不願意當,要當法師。我常感到中國的佛教很滑稽,和尚與居士,常彼此互爭,都忘記了佛法是不二法門,只有一乘道。結果爭來爭去,你到廟子禮拜的菩薩都是在家人,菩薩中只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家的,這就是話頭了。雖然跪倒拜在家菩薩,但又拚命反對在家人。在家人反對和尚,可是我們釋迦牟尼本師是和尚啊!真是莫名其妙!廟子中常用的語言,都是在家人所講的,例如「不二法門」「方丈」都出自《維摩詰經》。我們要懂得「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道理,不論身份,只論是否真正學佛。是,就要恭敬。就算不是,也要恭敬。你是真正學佛的,就要看一切眾生如父母、如佛,諸位千萬要注意!
不二就是一嘛,你說「一個法門」,好不好聽?講「不二法門」,文學味道就好多了,這就是文字般若,文字好,可以把境界提高。所以我們寫文章弘揚佛法時,有時在夜深燈下,為了要確定一個句子,乃至一個字,拿著筆半天想不出來用什麼字,就有這麼痛苦。所以杜甫講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例如,你寫一篇新聞報導,以為沒什麼大不了,但是一字一句之錯,對社會可能有很大的影響,是有因果的,文字般若就有如此重要。
「爾時,維摩詰謂眾菩薩言:諸仁者,云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
我們前面好幾個禮拜所講的經文,都是維摩居士一個人說的,大概他說得口也乾了,就趕快轉話題,要在座的大菩薩們發表意見。
維摩居士看到在座的諸位大菩薩,稱呼他們為諸仁者,是很客氣的稱呼,等於現在演講時說「諸位」。然後他出題目考人了,請大家以自己的心得說說看,大乘菩薩要怎麼樣才可以證入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就是一個,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分二乘幾乘的,那只是個方便說法。但是我們一說「一個」就已經不是一個了,因為一個是相對於二個來說的。所以到了中國禪宗,連「一個」都不講了,問什麼是道?道就是「這個」,是沒法開口說的,講了一就有二了。這下子維摩居士可以休息了,聽聽人家怎麼說。
(一)法自在菩薩——生與滅
「會中有菩薩名法自在,說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
第一位領頭站出來的是法自在菩薩,他的名字表示,他一切佛法都通了,都成就了,于法自在。換句話說,他也可以變成外道身,或魔王身來說法。在佛經中還有文殊菩薩有這個資格,文殊菩薩代表了大智慧,他是七佛(包括釋迦牟尼佛在內)之師,早已成佛了,因為學生們要來當校長,他只好來教書,捧學生的場。有一次釋迦牟尼佛說法,木魚敲了一聲,佛還沒開口,文殊菩薩就說:「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隨即宣佈下課,已經說法結束。佛是一切法王,也稱空王。空王等於中國人稱孔子為素王,素王也是空的,雖然沒有真正的子民、國土、錢財、權力,但是他的影響萬古長存,是帝王中的帝王。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都是一樣。
這法自在菩薩就等於文殊菩薩一樣,于法自在,相似於佛。他講的這一段很嚴重,你們研究禪宗,這個地方要同六祖《壇經》等等配合起來參究。他說,生與滅相對為二,能生滅的那個「能」是不生不滅的。以物理世界作比喻,我們看到這個電燈,接通了電源就覺得是一直在亮,其實這個放光是一個不斷、極迅速的生滅現象,你去看電錶在走,就是生出了又消耗了,它是生滅法。可是宇宙間的能源是不生不滅的,你找到了這個源就懂了佛法。你能達到這不生滅境,初步的禪就懂了。這可不是什麼看到桃花,青蛙跳井悟道了,都是些空話、口頭禪、野狐禪。可是世面上有些書寫的就是這種禪,如果論起因果,是很可怕的。
我們岔進來講什麼是野狐禪,唐代百丈禪師在江西說法,這說法可不是講經,是沒有經本的。說法等於是現在的演講,叢林中說法者,在大堂中要登上一個臺子坐下,大家站在下面聽。百丈說法時,下面有好幾百人聽法,以當時人口比例來講,等於現在幾萬人了。百丈注意到在聽眾中有一位老人,三年中每會必到,而且每次聽完法之後都最後離去。後來百丈就問起老人,老人自稱是後山來的狐仙化身,過去身曾經是個出家人,因為說法時說錯了一個字,就墮成野狐仙五百年的果報,並且請百丈禪師為他解脫。百丈就問他說錯了什麼?老人說當年有人問他,大修行人還落不落因果報應?(你看人家學禪的問話就是那麼簡單直接,你們學禪的同學問起問題來之囉唆,真把我纏死了。)他回答說,不落因果。就是說,得了道的人不受因果報應了。他因此就受五百年野狐身報應,他尚不知道錯在何處。百丈就說,好!你問我!老人就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百丈答:不昧因果!答案就差一個字,你們去參參看。老人聽了立即跪下,自稱已經得解脫,並請百丈禪師以出家人禮儀,為他火化遺體,就告辭了。
第二天,百丈上堂宣布,有位同參道友在後山遷化(死了,離開了這個身體叫遷化),召集全體僧人去做功德,為道友荼毗(火化之意)。僧人就都換上袈裟,同百丈上後山,果然在山洞中有一隻死狐,有小牛那麼大,就以比丘的禮節將它火化。這就是野狐禪的典故,警惕我們沒有悟道的人,不要隨便亂談禪,你談談看!變狐狸還算是好的,變成別的更慘,那不要說百丈了,就算再來個萬丈也沒辦法。
真證得初步禪,見到了不生不滅之地,一切法本來不生不滅的。看花開花落,你說落了嗎?沒有,年年春依舊,能開能落的那個不在花上。所以禪宗祖師說:「明年更有新條在,惱亂春風卒未休。」它生生不已,永遠無止盡,也可以說是滅滅不已,能生能滅。
就說我們這個念頭,你們參禪打坐,只想把自己念頭按下去,不起妄想,你在生滅法上磨什麼?你管它來也好去也好,你知道念頭能來去的那個,本沒有動過啊!一點不要用力的,念頭來了,你按個什麼呢?你象是在水中按葫蘆,按下去又浮起來,坐了半個鐘頭,唉,好累!你當然累嘛,你在用功夫按念頭嘛!在生滅法裡頭打滾,心在參加運動會,心累啊。你知道生滅來去本不相關,法本來不生不滅,你懂了就得無生法忍。無生法忍是生而不生,萬緣放下,一念不生,自然把生滅法切斷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叫作進入不二法門,只有這一個,沒有第二個。
就算你打坐時有個清淨的境界,這個現象是生。把腿一放,下座後同以前一樣,那個清淨的境界沒有了,就是滅,這仍是在一生一滅中,說你在修行,那是自欺欺人的話。真修行人要得無生法忍,靜也清淨,動也清淨,醒著,睡眠,行住坐臥,都在清淨的境界中,那才可以說大乘佛法算是入門了。生滅是一種現象,不生不滅就不是現象,是心性的自體,要見道才能瞭解。用唯識來說,生滅是相分;見到不二法門,見到不生不滅而能起生滅的本體,是見分。真見了道,見分到了,生滅心就不起分別了,如如不動入無生法忍,就是自證分。
我們的心理狀況,一切的思想感覺,譬如一池清水,或是平靜無波的大海,這是本性。大海起了波浪,每個波浪都是生滅,一個浪起了又消了,下一個浪又起了,就像思想,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這個是生滅。你覺得是動態,可是也不是動態,波浪是水,平靜無波能起波浪的也是水,水的自性沒有動過。所以說,「全波是水,全水是波」。
小乘怕生滅法,硬想把思想妄念滅了,什麼都沒有了,認為這是得定。其實錯了,你思想感覺沒有了,那還是個波浪,是什麼波浪?是平潮,不是高高低低的潮水,可是平潮也是潮水!如果認為這樣是道,是空,是屬於小乘的偏見。所以小乘的人不敢動念,如此空定,最多八萬四千劫。我們凡夫看好像是很長久了,覺得很羡慕,可是在定中的人感覺只像彈指一般,就像睡了一覺醒來而已。睡醒了還是心動了,還是生滅法,所以不是大乘的解脫。
大乘的解脫是要知道生滅就是不生滅。我們現在在說、在聽、在看,都是念頭在生滅。能起生滅的「這個」是沒有動的,也沒有生,也沒有滅。不起分別心,管你生也好滅也好,如如不動,就得無生法忍,入不二法門。這不只是在盤腿時如此,要在入世,尤其在不為自己,為別人忙亂之中,處處體會這點,才是真正修大乘。
禪宗用文學來表達就很有意思。大家都知道五代時有位李後主,他詩詞都很好,不過成本很大,造就一個大文學家而成為一個亡國皇帝。他是亡國之君,痛苦很深,所以詩詞就很好。還有一個亡國之君隋煬帝,他也是對文學有興趣,又嫉妒下面的人文學比他好。不止帝王,幾乎所有的領導人,乃至一間公司的主管,都怕下面的人本事比他高。如果不能幹的人,主管嫌你能力不夠,太能幹了又會嫉妒你,這就是人類的毛病。
五代南唐的馮延巳作了一闋詞,講「吹皺一池春水」,本來水面平靜無波,春風一吹,水面就皺起來了。後來他上朝,中主李璟就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同你什麼相干?我們就借用這一句,改成「吹皺一池春水,生滅干卿底事?」。如果用禪宗祖師的手法來說,若有人問:要如何修到無生法忍?他就可能會答:「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下去!」這就講完了,生滅就是不生滅。
剛好像我們現在講經,教室外面的聲音很大,都傳進來了(此時室外有人大聲說話),對你有沒有妨礙?沒有?好!你從這裡懂進去,修行就對了。此心不起分別,外頭的吵鬧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沒有什麼值得厭惡的。聽念佛的聲音同吵鬧聲音一樣的,「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如此一笑,佛法就在前面,你還去哪兒找?非燒香打坐不可嗎?學佛就是解脫自在。你看,外面現在又不說了,對你一點沒有妨礙。如果你起個念頭,我們在聽經,他在幹擾我,那你的心裡就起煩惱痛苦,經也聽不進,什麼都亂了,最好就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的不二法門。嘿!這在密宗來講,就是傳你大手印了!大手印不是武打功夫或氣功,大手印就是大心印。
——節錄自 南公懷瑾上師《花雨滿天 維摩說法》